“嘀,嘀,嘀,嘀——”
“咦,夏端,這兒有個小書生呀。小書生,你直勾勾地盯著我,是在想什么嗎?”他看到一個穿著湖綠衣裙的女孩子笑容明麗的望著他,元寶髻上成色極佳的碧玉釵子映射著陽光,顯得她整個人光彩照人。
他看了看遠處跌跌撞撞跑開的柳家的嫡子嫡女,又低頭看了看自己身上的污泥,很不好意思的紅了臉,“我名柳謙驤,是柳家不受寵的庶子,姑娘今日幫了我,就是與柳家嫡系為敵了。”
“柳家的嫡系,”女孩子用手中折扇扇走了幾只惱人的蜜蜂,似笑非笑地問一旁一直不怎么說話的年輕男人,“很厲害嗎?可我連聽都沒聽過。”那叫夏端的年輕男人哼了哼,“跟你這夏都第一小霸王相比,自然是不值一提了。”女孩子看他還是低頭不說話,輕笑出聲,走近幾步將一塊絹帕遞給他,“好嘛,你別擔心,你也聽他說了,我叫朱鹮,是夏都第一小霸王,以后,就由我罩著你啦,沒有人會再來欺負你了。”
畫面一轉,她們已經成了無話不談的好朋友,他也知道了夏端和朱鹮的真實身份,夏端對外還是自稱楚端,是皇帝藏在民間的皇子,朱鹮明面上是侍郎的嫡女,背地里是掌握錦衣衛的指揮使,手眼通天。
可是朱鹮明明就是一個古靈精怪又愛美的小姑娘,因為一封皇帝的密詔就要踏進危機重重的深宮,說不擔心是不可能的,可是哪怕沒有夏端冷靜到不近人情的分析,他也知道,皇帝雖然在宮中有人手,但是在這種緊急關頭更是不能有半分疏忽,朱鹮入宮是必然的。
他開始沒日沒夜的休息不好,他擔心她在宮里被人欺負,他帶著護手的藥膏和她最喜歡的糕點去看她,聽她挑眉說著宮里那些女人有多毛病,“小書生,我是第一次知道,原來她們可以為了一件衣服上的一個花紋喋喋不休的說上兩個時辰,我在旁邊都要聽困了。”她吐了吐舌頭,“哎,雖說宮里百般不好,可是我也遇到了一個對我十分好的姑娘,她叫茯苓,人長得好,心地也善良,之前我做工不合格,我正想叫錦衣衛的兄弟趁人不注意幫我做,她就來了,給我帶了幾塊御膳房的糕點不說,還陪我一起做工。雖然又累了半天,但是,她陪我聊天也很有意思呀。”
他靜靜的聽著,看她嘴角的笑容,內心漸漸平靜了,“朱鹮,答應我,無論什么時候,都要以自己的性命為重,不要輕易摻和宮中的事情,你的安危最重要。”最好一輩子也別經歷那些,雖然這是不可能的。
朱鹮被他說的一愣一愣的,半晌,嗤笑一聲,“小書生,你是不是最近和夏端在外面遇到什么事情了?夏端那小子,心里藏著些陳年舊事,所以做事有些過,你別怕,只要你把是非曲直給他說清楚,他會收斂一二的,等過段時間我把資歷熬上去了,就能出宮看你們了。”
這一等,就是兩年,夏端最近已經暗中接手了金吾衛,就藏在夏都的各個角落,只等待最后的機會就一躍而出,將臥據在龍椅旁的豺狼撕碎。
茯苓的背叛在除了他之外所有人的意料之外,那個姑娘看著朱鹮的眼中看著希冀,卻不是朋友間的,而是一條毒蛇看著已經被自己纏住的獵物時才會發出的,得意,欣喜,是她向自己父親投誠的禮物。
所以當警示的煙花剛剛在皇宮的天空上綻放,他就去找了夏端,可是出乎意料又在意料之中的,夏端沒有動。
“不用急,你別小看了朱鹮那個女人,她可不是盞省油的燈,杜久賢和蔣氏都看輕她了,區區九萬人,哪怕就給她三萬人,朱鹮都能和他們打個兩敗俱傷,到時候我們再去也不遲。”
他只覺得渾身冰涼,不過內心卻已經了然,是啊,多么好的機會坐山觀虎斗,他們兩敗俱傷,他可以不費吹灰之力就將杜久賢和蔣氏收服,而朱鹮,木秀于林,若是沒有這次機會,也必然會有下一次,錦衣衛必須元氣大傷,君王需要的是一把鋒利的刀,而不是過于鋒利的兩面刃。
可是夏端能夠放棄朱鹮,他卻做不到。他帶著分給自己管理的幾千人馬,去了皇宮。他很小的時候,他娘親告訴她每一個故事都需要有始有終,無論那個開始和結局到底如不如人愿。他們的開始并不美麗,他一身污泥,她滿臉嬌縱,雖然如此,他們的結局,也不應該像夏端說的那樣,他一臉冷漠,她奮力掙扎。
他帶著幾千人截斷了叛軍的退路,無邊無際的廝殺中,他看到了穿一身看不出本來顏色衣服的她,握著一桿長槍正大開殺戒。她臉上染了不知是誰的鮮血,襯著她凌厲的眉目,仿若遠古殺神。
他不知怎的,突然覺得心口疼,他武功平平,只堪堪防身,卻不知從哪里鼓起的勇氣,他一路神擋殺神佛擋殺佛的闖到了她身旁,護在她身前,“朱鹮,你是個女孩子,你怎么不找個地方躲好,戰場上這么危險……”
朱鹮被他的突然出現驚了一驚,旋即一喜,“殿下呢?殿下的人馬到哪里了?茯苓叛了,在飯菜里下了藥,單靠如今的錦衣衛根本支撐不了多久!他們這些人里有些全是死刑犯,他們都是瘋子,他們殺紅了眼,根本無所畏懼。”她說著頓了頓,“你不過是個小書生,怎么也來了?這里這么危險,萬一傷到怎么辦?你快走啊!”
他不敢看她的眼睛,“殿下的人出了些事,短時間內來不了了,我,我帶了幾千人,你別擔心,他們解決了那邊的麻煩,馬上就會來這邊。”
朱鹮不懂他們這些彎彎繞,聽到他說金吾衛短時間內無法趕來,只覺得全身的血液都往頭頂涌去,她一把將柳謙驤推到了安全的地方,臉上的最后一點溫度褪去,“你去找個安全的地方,別出來,我在這兒,你不用擔心。”
他不知道該怎樣才能做到不擔心,他光看一眼朱鹮臉上的血都覺得心口針扎的似的疼,怎么可能自己躲在一旁看她在無邊無際的人海中孤軍奮戰。
他近乎麻木的機械揮動著手中的刀槍,遠遠的,聽到有人馬趕來的聲音,空中出現了幾面隨風飄動的紅旗,上面繡著一只白虎。
原來是夏端帶著金吾衛來了。
他只覺得短短一夜的時間他仿佛熬了一個春夏秋冬,他推開身邊的人,跌跌撞撞的向他的小姑娘跑去,“朱鹮!”
女孩子應聲回頭,露出了一個如釋重負的微笑,“小書生,我們撐到殿下帶人來了!”
宮中的叛軍很快就被金吾衛收押看管起來,眼下他們只剩下去圍剿杜久賢和蔣氏府里的余孽了。
“朱鹮,刀槍無眼,萬一殿下遲了片刻,你又該怎么辦?”
“等會圍剿蔣氏余孽,你可莫要再沖在前面了。”他緊皺著眉,溫聲好語的勸,好說歹說,攔住了這個不消停的小祖宗,可是誰也沒想到,塵埃落定的那一刻,朱鹮的突然離開。
他看到朱鹮突然閉上了雙眼,悄無聲息的倒了下去,他只覺得胸口一空,當年他的娘親離世時的感覺再次涌到心頭,他跑過去接住了她,看她在最后一刻臉上揚起明艷的微笑,就好像很久之前,她撞到他陪夏端去青樓接近權臣時,說要帶他長長見識時小狐貍般的笑容。
身世門第從來不是他擔心的問題,哪怕朱鹮一直不開竅他也不擔心,他最怕的,一直一直都只是生離死別。
真正塵埃落定是夏端登基為帝。他封他為一國之相,大大小小的事情都聽從他的意見,一切都在往好的方向發展,直到,夏端想要為他賜婚。
他長跪宮門,懇請皇帝收回成命,已經是皇帝的夏端居高臨下的看著他,“朕聽說愛卿已經有一個心愛之人很久了,不知道什么時候下聘迎娶?”他跪著,恭恭敬敬道,“臣想娶她很久了,可是她走了很久了,又如何能夠做到呢,臣此生甘心孤身一人,等待來生與她再見。”夏端沉默了很長時間,抬頭看著天邊的云彩,悠悠道,“今生尚且求而不得,更何況是來世呢,不過癡念罷了。”
他輔佐了夏端二十年,又輔佐了夏端的兒子夏昀十年。常年的勞心勞神令他身體很不好,臨近冬日,他更是咳出了血。
他在床上輾轉掙扎,熬了許久,終于在春三月的一天熬不住了,夏昀來到他家看他,他笑著對他說,“臣昨日做夢了,夢到了我的那個小姑娘,她告訴臣,臣的時間到了,她回來迎接臣,臣答應了隨她一起離開,特意來向陛下告辭。”
夏昀聽夏端說過他的故事,但是對那個名叫朱鹮的女子還是心生好奇,“老師,朱鹮姑娘,到底是個什么樣的人呢?”
他想了想,“朱鹮呀,是一個古靈精怪又愛美的小姑娘,當年宮變多虧她臨危不亂,指揮錦衣衛拖住了叛軍,她是一個,你永遠猜不透她下一步會做什么的人,她愛吃甜的發膩的糕點,愛喝牛乳茶,喜歡湖綠色……”
他的聲音越來越低,漸漸的散逸在空氣之中。
“嘀,嘀,嘀——”
病床上的人猛地睜開了雙眼。
“兒子,你終于醒了!”
他顧不得一旁泣涕漣漣的女人,只怔怔地看著自己蒼白到有些病態的雙手,他這是,回來了?
他叫李子辰,是湖大數學系大二的學生,幾天前因為一些原因在樓梯上滾落,磕碰到了腦袋整個人暈了過去,在暈過去的這段時間里,他經歷了一系列不知道是夢還是真是存在的事情,遇到了一個活得恣意瀟灑的姑娘,她永遠的留在了明艷奪目的二十三歲,而他孤身一人,輔佐兩代君王,真正意義上的開創了太平盛世。
李子辰找了個靠邊的位置坐了下來,今天是他回學校上的第一節課,也是他第一次上選修的歷史課。
遠遠的,他就看見有幾個女生簇擁著一個穿著湖綠色襯衣牛仔褲的女生向他這個方向走來。那個女生頭發梳了個簡單的馬尾,細碎的劉海隨著她走動時的動作逐漸滑落傾斜下來,那是一張有些陌生的面孔,可是偶爾露出的,卻是似曾相識的小狐貍般的笑容。
他向旁邊的人打聽,旁邊的男生沖他擠眉弄眼,“她是我們系的安嵐,怎么樣,長的不錯吧!兄弟,怎么著,看上我們歷史系的小美女了?”他只笑笑,沒有說什么。
他發現安嵐最近一直直勾勾的盯著他發呆,就像曾經的朱鹮一樣,被他發現后,也沒有不好意思,反而光明正大的沖他揚起一個微笑。
他想了好久,還是主動走了過去,雖說這是現世,女孩子都很開放,但是他也想快點確定安嵐到底是不是朱鹮。
“安嵐同學,你好,我叫安…李子辰。”他說話有些急,很有些自亂陣腳的感覺。
“怎么,這么想隨我姓?”女孩子故意逗弄他,“天啟年間隨妻姓的倒也不少,你是想入贅我家嗎?”
李子辰直接愣在了原地。
“小書生,你的名字好難寫啊,要不直接隨了我姓,好聽又好記。”
記憶里,有個愛穿湖綠色衣裳的小姑娘也這樣說過,只是那個時候他是怎么回答的來著呢?哦,他好像說,“朱鹮,你開心就好。”
是啊,在生死面前,一切都是身外之物,哪有什么重要的呢?
“也,也不是不可以。”他盯著安嵐的雙眼,微微笑道,“安嵐,你開心就好。”
無論你是朱鹮還是安嵐,也無論我是李子辰還是柳謙驤,只要這一次你我都在,只要我們還記得,就不會再錯過。
湖綠色的小狐貍就像心間的的一點朱砂,經世不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