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覺醒來,四周出奇的靜謐。這般情形從來令我不安,倘若附近有些人聲,有些喧吵,或者捂在被窩里聽到室外有人說話,夾雜著庭院里不時傳來的雞鴨以及貓狗叫聲,類似這樣充滿祥和氣息的動靜反而能使我更覺安寧。
睜眼看見斜陽西照,映壁如灑金輝,我難免想起甲州的垂暮山林、信州的黃昏田野、還有東海的落日夕暉、京都的映天紅霞。恍如猶在夢里,不知身在何方。
恰似壁掛那幅字,多少道出了當下幾分心情。識得是一個名叫盧綸的人所作唐詩:“東風吹雨過青山,卻望千門草色閑。家在夢中何日到,春來江上幾人還?”
“川原繚繞浮云外,宮闕參差落照間。”我輕聲念到這處,忽聽門廊外腳步輕微,似是有人走近。有個小女孩聲音問道:“久久,你又給我們帶來什么好玩東西?”
隨著貨郎鼓搖動聲響,一個爽朗的年輕男子聲音在廊間笑著說道:“哦,是阿初小姐啊。我把隨身背的包放在這兒,你和妹妹自己慢慢挑喜歡的趁心東西吧。”有個更小的女童高興道:“好啊!不過我更想要你那個小搖鼓。”
那男子笑道:“這個不行,你拿去搖著玩,別人聽到就會以為我來了。這會造成很多人失望……”隨即門聲拉響,另一個女孩兒的聲音在鄰屋問道:“誰呀?誰在外面?”阿初坐在檐下說道:“名人久太郎來了。”她妹妹阿江問:“你為何叫這么猛的名字啊?”
“他從小就給人這么叫,”阿初笑道,“這是他外號。不過我還是喜歡跟猴子一樣喚他‘久久’,或者喊作‘名人小久久’也挺好玩……”
門聲又推響,另一個女孩兒的聲音說道:“她還沒睡醒,你跑來探頭探腦干什么呢?”
“哦,茶茶殿下也在呀?”那個爽朗的年輕男子聲音說道,“前日我拿這雙鞋去洗晾干凈了,順便捎回來。喏,先放在這里。”
我起身拉開門,伸頭一瞧,只見茶茶、阿初、阿江和那個名叫秀政的白凈小子在廊間有說有笑。初睡醒時乍然自感的靜謐,已隨睡意全消。我揉了揉眼睛,覺得似已睡了甚久,庭外的天空遍泛晚霞。
阿初說道:“可好,你一來就把大姐姐吵醒了。”名叫秀政的白凈小子連忙躬身說道:“殿下恕罪,我把鞋洗干凈給你捎帶回來了。”
說著,恭敬地將洗凈之鞋擺放在廊下。我襝衽道謝,不好意思地說道:“讓你費心了。”
“沒什么,我本來就是小姓出身。”名叫秀政的白凈小子俯身吹去鞋上沾落的一片葉子,仰頭看了看庭前之樹,將鞋放進去些,說道,“伺候慣以為常。秀吉大人常說,他從前給主公提鞋慣了,如今就算身為大將,這個習慣也改不了。每次看見主公進出,他就搶著幫主公拿鞋。哎,你們看這些樹葉都快掉光了,等到又換新葉,轉眼又過一年……”
茶茶坐在鄰屋的門邊睥睨道:“聽說你也成為獨當一面的大將了,很能打是么?”名叫秀政的白凈小子搖頭笑道:“我不行,打仗只會率隊瞎沖,拼不贏就撤,毫無秀吉大人那般指揮有方的智略。他才是能打之人,而且有大才。”茶茶微哼一聲,搖了搖香帕,轉覷別處。
忽然我覺得,這一家人里面,茶茶居然是神態最像信長的人。信包只是長得像,言行舉止全然迥異。至于有樂,我不知道該怎么說他。
名叫秀政的白凈小子朝我笑覷道:“有樂和秀吉大人在那邊瞧人煎茶,讓我順便過來看看殿下睡醒了沒有。”阿初說道:“你來看大姐姐就看,在這里不要總提猴子的名字,給我媽聽到不高興。”阿江在旁邊問道:“為什么信雄也把她喚作姐姐呢?”
“那是因為信雄腦筋不好,”茶茶坐在鄰屋的門邊,伸手拈了片落葉,看了看又丟掉,說道,“不過他本來就比她小好幾歲。不這樣叫,還能叫什么?卻不知我伯父和小叔究竟是怎么想的,男人有時候也很奇怪。”
“不奇怪不奇怪,”名叫秀政的白凈小子搖頭笑道,“男人其實很好對付的。根據我從小給各家帶貨的經驗來說呢,男人好打發,還是女人難纏……”
我洗漱畢,過來和小姊妹們坐在一起。阿初問道:“久久,我們過會兒要吃飯了,你留下嗎?”名叫秀政的白凈小子拾帚到階下掃了掃落葉,說道:“先不了。”收拾干凈庭前的落葉之后,隨即向我趨稟,含笑低問:“前日你說想要馬是吧?”
我聞言喜問:“真的有?”名叫秀政的白凈小子微笑道:“不就是馬么?我給你弄到了。”說著,掏出來給我。
見我愕覷未接,他把那只巴掌大的小布馬放在我腳邊。小妹妹阿江眼睛一亮,高興道:“好可愛的小馬玩具,給我!”我蹙眉瞟了一下,將玩具遞給阿江拿去玩。
名叫秀政的白凈小子覺我神色似顯不滿意,又微笑道:“這個馬嫌小是吧?我還有大的,抱不動。想要就跟我來。”
阿初和她妹妹跟我走沒幾步,卻被茶茶拉住。茶茶不無惕色的問道:“久久,你要帶我們去的地方,那只猴子會不會也在?”
名叫秀政的白凈小子微瞇著眼笑道:“可能會遇到。”茶茶拉回她兩個妹妹,搖頭說道:“那就不去了。我們在這兒等大姐姐回來吃飯。”
“吃飯就別等了,”名叫秀政的白凈小子變戲法一樣從腰后取出三支糖果子串兒,給她們一人一根,取包背回肩后,說道,“哪兒都有得吃。”
出到月門之外,一個端著洗凈之菜蹣跚走來的厚樸男人搖頭自笑著說道:“倘若果真是哪兒都有飯吃,我這樣的失意文人也就知足了。然而盧綸那首唐詩,末句卻是:‘誰念為儒逢世難,獨將衰鬢客秦關。’”
“咦,平九?”名叫秀政的白凈小子轉覷道,“你怎么在這兒?你沒有飯吃嗎?”
“本來是沒有,”那個端著蔬菜籃子洗凈回來的厚樸之人苦笑道,“誰叫我在秀吉大人那里遭逐了呢?后來如水大人讓我去他陣中作戰,最近腳受傷又給打發回來鄉下了。所幸遇到阿市殿下,暫且留我在她們母女這里幫幫手,干些家務活兒。主公一家對我這種倒霉的文人好,回他們這里總算還不至于沒飯吃。然而仕途完蛋,出去混肯定是沒飯吃了。你不知道我剛被秀吉大人趕走的那陣子,流落在外面有多苦……”
“唉,秀吉大人是一時生氣才這樣的吧?”名叫秀政的白凈小子安慰他,“等他氣消就會沒事了,到時候我找機會幫你說話去。不過你在阿市這邊先混著,也不失為一步好棋,因為秀吉大人經常會往這邊跑,你大有機會重新獲他歡心。”
隨即向我介紹道:“這是平九郎。他原名藤藏,父親名叫無心。其家族由于獲封平冢鄉,趁機改姓平冢。”
這是個一言難盡的男人。因被秀吉訓斥,遭逐流浪,此后在播磨之戰中效力于如水,因斬殺高倉山城主立功,就再度出仕于秀吉,此時改名平冢為廣。據說他有一陣子跟隨明智光秀。本能寺之變自稱曾參與對信長襲擊。后來又出任秀吉家臣,成為馬回眾,其后參加小牧長久手之戰和小田原征伐獲得了功績。日后協助秀吉開啟文祿慶長之役,駐守名護屋城。文祿四年,由于他對秀吉的長期效忠,最后擁有八千石的領地,官位為從五位下因幡守。慶長三年秀吉舉辦醍醐寺花會時,讓他擔任護衛,與片桐一起隨扈信長之女“三丸兒”。
秀吉死后,這個男人繼續為“淀殿”茶茶之子秀賴效力,獲封一萬二千石,躋身“大名”諸侯之列。同年發生關原大戰、他與吉繼加入了西軍。在關原跟隨吉繼奮戰,將山內一豐和秀秋麾下的多名家臣誅殺。由于遭到安治等人的背叛,以及高虎、高次的攻擊,平冢最終支持不住,自殺身亡。死前,平冢命人將取得的敵將頭顱及絕命詩句送到吉繼身邊。平冢的兒子為景后來參加夏之陣,死于若江之戰。
當初我遇見失意時候的這個看上去厚樸而且溫和之人,后來我才發現其實他愛搞暗殺。他最后一次暗殺卻以失敗告終,關原大戰前夕,吉繼命他查探秀秋動向,秀秋看似有意背叛,因此下令進行暗殺,不過秀秋事前已經察覺到暗殺行動,所以沒有成功。
“他是個高手,”名叫秀政的白凈小子笑吟吟的說道,“其實也跟季通差不多,別被他失意文人的外表騙到了。而且我覺得他比季通更狠,他屬于毫無底線的冷血殺手一類。”
“誰說我沒底線?”厚樸之人放下菜籃,向我行禮之時,聞言不禁嘖然道,“我的底線就是忠于秀吉大人和主公一家。這跟季通不一樣,他雖說是蒲生的家臣,卻又暗地里跟咱們秀吉大人通好。”
“有什么不一樣?”名叫秀政的白凈小子笑吟吟的說道,“你不也裝作跟光秀大人眉來眼去么?哪一天你又改投光秀大人,跑去裝扮成他手下,我也不奇怪。”
在我看來還真是沒有什么不一樣。這個看似失意文人的家伙和落魄文士模樣的季通,最終在關原戰場一起為忠心于秀吉家族的三成與吉繼效力,同一天戰死。
戰云密布的那些令人不安的日子,我在小亭煎茶,家康在亭內招待自號“惟新入道”的義弘。那陣子我心情恍亂,既看不清義弘的真實意向,也還不能想象平冢這樣的有心機之人居然明知實力懸殊,竟仍肯跟隨吉繼做出了臨戰之前改換陣營支持三成大人的抉擇。當時聆聽平冢在樓閣上撥弦自吟岳珂的宋詞:“澹煙橫,層霧斂。勝概分雄占。月下鳴榔,風急怒濤飐。關河無限清愁,不堪臨鑒。正霜鬢、秋風塵染。漫登覽。極目萬里沙場,事業頻看劍。古往今來,南北限天塹。倚樓誰弄新聲,重城正掩。歷歷數、西州更點。”
其實他們這種人的抉擇,或許一切已然早有由頭。有些人,家康是拉攏不動的。
“在想什么呢?”名叫秀政的白凈小子笑吟吟的問了一聲,我搖了搖頭,抬眼望著那個失意的男人挎著菜籃子蹣跚而行的背影,聽到他哼吟著曲兒,拖著傷腿進入院子之時,阿初在里面問道,“平九,你哼唱的是什么呀?”
“鷓鴣天。”失意的男人回答,隨即又有哼唱之聲從院落傳來,“嫩綠重重看得成。曲闌幽檻小紅英。酴醿架上蜂兒鬧,楊柳行間燕子輕。春婉娩,客飄零。殘花淺酒片時清。一杯且買明朝事,送了斜陽月又生。”
日后我還聽到他不時哼唱這首范成大的宋詞。桃山年代,這個愛吟宋詞的失意男人一度不再失意,曾經使他失意的秀吉,將他留在身邊。我到秀吉的城中居住的那段日子,曾聽這個不再失意的男人在窗外又撥琴弦吟唱另一首宋詞:“靄芳陰未解,乍天氣、過元宵。訝客袖猶寒,吟窗易曉,春色無聊。梅梢。尚留顧藉,滯東風、未肯雪輕飄。知道詩翁欲去,遞香要送蘭橈。清標。會上叢霄。千里阻、九華遙。料今朝別后,他時有夢,應夢今朝。河橋。柳愁未醒,贈行人、又恐越魂銷。留取歸來緊馬,翠長千縷柔條。”
這首宋詞,道出了我那一天的心情。時值“小牧長久手之戰”爆發前夕。斡旋已經阻止不住戰爭,信雄誅殺重孝、義冬、長時三位據說暗通秀吉的城主,指責秀吉蓄謀分裂他在尾州和伊勢的領地,點燃了他與秀吉的這場戰火。此般舉動,無疑是向秀吉宣戰。此事發生后,家康一得知訊息,立即先率領八千兵力從三河濱松城出發,集結各路人馬,迅速進駐信雄居住的尾張清洲城。家康兵力三萬五千,加上信雄兵力,總數約六萬余人,結成聯軍。秀吉得知家康馳援信雄的消息后大怒,命其余將領挾山崎、賤岳兩戰皆勝之余威,先行開戰,自己則點齊兵馬,統率號稱約十二萬五千大軍開拔至伊勢、尾張一帶準備開戰,此事即成為“小牧長久手之戰”的導火線。
天正十二年三月九日,信雄令神戶正武進攻龜山城,其城主關盛信得到秀吉麾下蒲生氏鄉的支援,而得以擊退之。翌日,秀吉得到伊勢地方已發生戰爭的消息后,立即派遣堀秀政會合關盛信、瀧川一益攻擊交通要沖──伊勢峰城。由于此時斡旋已無力,我就在這一天離開了秀吉的居城,悄往清洲。秀吉出兵之前曾囑咐把我留下,他的軍師如水也說此戰于我吉兇難兆,不可前往交戰中的險地。那個愛吟宋詞的男人似已看出我去意暗決,但并沒有阻撓,盡管三成大人想追截,我已逃了很遠,他追不回。
有樂那位瘋眼哥哥當家的年代,我總想逃出清洲。卻沒想到,離開之后,我還會再次重返清洲。而且還將來來回回許多次,每一次回來,越來越像回到家了一樣。甚至不再在園子里迷路,尤其是“清須會議”期間,信雄邀我回來探望阿市母女和有樂他們,那陣子我終于在這片園子里走熟了。關原大戰之后,我撫養成長的忠吉成為清洲城主,他一度還接我到清洲居住,說要讓我在這個園子里安養天年。沒想到這里會成為我的家,但我在這個地方其實會觸景傷情,難免心頭黯痛,住不長久,最終還是離開了。
由于在關原大戰中追擊“敵中突破”的義弘之時負傷久未痊愈,七年后忠吉死于傷勢惡化,年僅二十八歲。為幫著料理他遺留的身后諸事,我又回清洲,滿懷感傷地看到那片曾經熱熱鬧鬧、充滿生氣的園子已然冷清凋敝。
我最后一次回來的時候,就連曾經守護在這里似乎從不離開的貞清也不在了。信長的這位馬回眾侍奉從信雄到忠吉的歷代尾張之主,說什么也不肯離開家鄉,為此屢次拒絕受封外地。貞清在忠吉去世的前一年亡故,他兒子戰死在本能寺之變,后來他變得多愁善感,常常抱著謝頂老頭遺留下來的舊琴,坐在廊下撥弦吟唱元曲《山坡羊·北邙山懷古》:
“悲風成陣,荒煙埋恨,碑銘殘缺應難認。知他是漢朝君,晉朝臣?
把風云慶會消磨盡,都做北邙山下塵。便是君,也喚不應;便是臣,也喚不應!”
這首散曲的作者張養浩在人生的最后時刻,回顧了歷朝歷代的興衰交替,伴隨著各個王朝的興亡交替,是無休無止的破壞,無數的財富化為灰燼,今天的贏家笑看風云,縱然盛極一時,誰能保證他不是明天的輸家呢?詩人感嘆,這輸輸贏贏又有什么意義呢?
年少之時常年跟隨信長鞍前馬后的貞清曾回憶說,從前信長就像史書所載的“遇餓者則賑之,死者則葬之”那樣,然而結局又跟那些埋葬在北邙山上的君臣們有何不同?即便生前把榮華富貴、風云慶會享受個夠,然而死后也不過是北邙山下的一抔土。但凡是人,便不免一死,而一旦死去,便萬事皆休。那么,生前的尊貴與否,死后的衰榮如何,又有什么意義呢?
藤孝曾說,人稱“老楠”的謝頂老頭愛抱著琴在廊間彈唱這首凄愴悲涼的散曲。“老楠”離開人世后,貞清拿起了他遺留下的舊琴,在那片日漸冷落荒涼的園子里獨自彈唱同一支曲詞。后來連他也不在了,園子里一片幽寂。
由于忠吉并無子嗣,他的尾張領地后來改封弟弟義直。然而義直也不愿意再來這片園子。貞清的子孫后來代代是尾張藩士,聽說他們住在城里,也都不愛再回這個已然冷清的地方。
“你瞧貞清,又去跟老楠學彈琴。”名叫秀政的白凈小子笑吟吟的說道,“其實他原名叫‘匡范’,小一輩們不曉得他也是小豆七鎗之一。貞清作為主公的馬回眾歷經百戰,六次取得一番鎗的功名。萱津合戰和桶狹間合戰都以鎗法建立了功勛。據說他反而是主公的一門,但詳情不明。”
我轉面問道:“什么意思呀?”名叫秀政的白凈小子說道:“意思就是比同一族更親近,屬于同一家門。他兒子也跟隨在主公身邊侍候,名叫彌三郎。你別看貞清跟著友閑整天跑前跑后,其實他是個城主,被封到別的郡,他不肯去。雖然官至將監,非但他自己沒當一回事,別人也沒把他當一回事兒。然而誰拉攏他都拉不動的,秀吉說便連主公也未必拉他得動,或許他不屬于任何人,只屬于清洲這片土地。”
謝頂老頭在廊間看見名叫秀政的白凈小子路過打招呼,并不理會,抱著琴自顧說道:“元明宗天歷二年,因關中旱災,張養浩被任命為陜西行臺中丞以賑災民。張養浩為官清廉,愛民如子。數年前他辭官隱居,決意不再涉足仕途,但聽說重召他是為了賑濟陜西饑民,就不顧年事已高,毅然應命。他赴任前往西秦的行程中,親睹民眾的深重災難,感慨嘆喟,憤憤不平,遂散盡家財,盡心盡力去救災。他途經潼關,撫今追昔,將所見所感,賦成散曲《山坡羊·潼關懷古》。”
名叫秀政的白凈小子笑吟吟的說道:“這支散曲沒聽你彈過,唱來聽聽?”
“張養浩在元武宗時官任監察御史,因抨擊時弊被免職。后復官至禮部尚書,參議中書省事。元英宗至治二年又辭官歸隱,此后屢召不赴。元文宗天歷二年,關中大旱,張養浩方肯為民復出,致力于治旱救災。到官四月,勞瘁去世。追封濱國公。”謝頂老頭愴然拭淚,撥弦弄中呂之調,倚柱彈唱,“峰巒如聚,波濤如怒,山河表里潼關路。望西都,意躊躇。傷心秦漢經行處,宮闕萬間都做了土。興,百姓苦;亡,百姓苦!”
“太悲涼了,”名叫秀政的白凈小子笑吟吟的說道,“常聽你來回都是彈唱他的這些‘山坡羊’,諸如什么《驪山懷古》:“贏,都做了土;輸,都做了土。”以及《洛陽懷古》:‘功,也不長;名,也不長。’怎么差不多全是這種腔調呢,太吊兒郎當了吧?”
“不論興亡,都是百姓苦。這才是顛撲不破!”謝頂老頭隨手撥弄絲弦,頭沒抬的說道,“歷史上無論哪一個朝代,它們興盛也罷,敗亡也罷,老百姓總是遭殃受苦。一個朝代興起,大興土木,擾民甚于災難;一個朝代滅亡,在戰爭中遭殃的也是平民百姓。歷代王朝的或興或亡,帶給百姓的都是災禍和苦難。不只有沉痛的感慨,張養浩的仕途經歷,決定了他的懷古散曲中自有一種參破功名富貴的透徹,在他的散曲集《云莊樂府》中,以‘山坡羊’曲牌寫下的懷古之作有七題九首,其中尤以這一首韻味最為沉郁,滄桑悲涼之氣最為濃重。比起一般文人書生,以他這樣高的身份地位當然看得更透也更深。此曲為云莊杰作,你不懂就不要說什么了。”
雖然仰慕張養浩這般大人物,謝頂老頭自己的官位卻似越當越小。后來他去給三成大人的父親石田正継當簿記官。因獲三成大人舉薦,去世前敘任從四位上、河內守。幸而死于石田家族覆滅之前,未遭池魚之殃,總算善終。
“我也會彈幾曲,給你們來一支元曲小令,調寄中呂,同屬‘山坡羊’,一生浪跡江湖的詞林宗匠、不羈之人張可久佳作《酒友》。”名叫秀政的白凈小子笑吟吟的拿起貞清手上之琴,撥弄幾下,奏出輕快之調,悠然彈唱,“劉伶不戒,靈均休怪,沿村沽酒尋常債。看梅開,過橋來,青旗近在疏籬外,醉和古人安在哉!窄,不夠釃。哎,我再買。”
唱畢擱琴,掏出酒壺自飲,笑道:“不肯戒酒的劉伶,乃是魏晉‘竹林七賢’之一,由于嗜酒,其妻勸戒,他假意應承,并囑她備辦酒肉,拜神設誓;老婆上當給他辦了戒酒宴席,劉伶向天祝告:‘天生劉伶,以酒為名,一飲一斛,五斗解酲,婦人之言,慎不可聽!’于是飲酒食肉,酯酊大醉。”
“山坡羊的愴涼意境,”謝頂老頭翻了翻眼,搖頭說道,“就這么給你糟蹋了。識趣滾一邊去!不要妨礙我們懷古……”
貞清取琴撥弄,說道:“是了,久久。剛才看見那誰找你呢,說要你回頭順路去關盛信那里拿兩三只羊,晚上做火鍋吃。”
“我怎么能拿得動兩三只羊?”名叫秀政的白凈小子翻出廊欄,蹦回到我旁邊,說道,“不如你跟我一起去拿羊。幫我拿一只,好不好?”
我蹙眉問道:“活羊嗎?”名叫秀政的白凈小子笑吟吟地說道:“應該是宰凈的吧。是不是呀,貞清?”
“三河殿讓人送來的山羊,大軍一樣沿著羊腸小道那邊綿延而來,你說是死羊呢還是活羊?”貞清指著一個方向,說道,“活羊好拿,你挑兩三只,趕回來就行了。別帶她去,萬一公羊發飆,被羊角撞傷就糟了。你亂帶她四處跑,當心主公看見了找你麻煩。”
“別擔心,主公看不到的。我從小學會了跟他周旋捉迷藏,”名叫秀政的白凈小子拉著我就跑,笑道,“他不可能無處不在。”
我小聲問道:“不是說,帶我來要馬么,怎么變成拿羊了?”
“不就是馬么?”名叫秀政的白凈小子帶我轉進一處院落,先蹦入庭園里笑覷道,“這只馬夠不夠大?快過來騎它!”
“馬在院子里面嗎?”我忙跟過來一瞧,只見名叫秀政的白凈小子騎在一匹木馬上前顛后翹地玩耍,隨即抬腿離鞍,向我笑吟吟的說道,“這個就給你玩了。你先在這里騎著玩,我去牽羊回來,等會兒你想騎羊也行。”
“木馬?”趁我一時傻眼,名叫秀政的白凈小子不顧掙扎,抱我放在木馬上,隨即溜掉。話聲從院外傳來,“等我去牽只大羊來給你騎。”
我不由郁悶道:“騎這些東西,能騎回我家鄉那么遠嗎?”忽聽身后有個蒼老的聲音吟道:“閉門家中坐,肉雞飛進窗。”我轉頭尋覷之際,陡覺木馬搖撼驟劇。
“傾國傾城,”一個翻著白眼的摧頹老叟柱著拐杖,坐在花池邊的石凳上說道,“鷹輪國人有句類似的諺語,指的是特洛伊的海倫。她被小白臉忽悠私奔,逃家之后,引起了一場木馬屠城的浩劫。”
我正要從這匹好大的木馬背鞍爬下來,那翻白一雙濁眼的摧頹老叟卻伸杖撥撩木馬,使得又前顛后蹺加劇,讓我急難下來。每當木馬劇烈擺動之勢要減緩,他又伸杖撩動。我懊惱道:“老爺爺,你搞什么啊?”
一人騎牛從走廊里經過,見狀說道:“別理他!三伯公你干什么亂逗人家呀?”隨即扔一只木屐過來,啪的打在摧頹老叟頭上。
我聞聽甜嫩的聲音轉出廊間,投眼只見信雄騎著一只奶牛,忙著又朝那摧頹老叟投屐,口中叱罵:“三伯公,走開!你都瘋了,還跑出來作弄人……”趁那摧頹老叟狼狽奔躥走避,我乘機爬下木馬,問道:“那是誰呀?”
信雄騎在牛背上張望道:“好像是三伯公。他早就瘋掉了,而且是瞎的。從我小時候他就愛埋伏在院落里,伺機冒出來作弄人……咦,姐姐你怎么也來騎東西?要不要一起騎牛四處轉悠?”我愕望道:“你怎么在家里騎牛啊?”
“這個不是一般的牛,是西班牙牛。”信雄在牛背上說道,“它從小就是我養在家里的寵物。善長他們剛從伊勢那邊讓人帶來陪伴我的,你知道它叫什么名嗎?它叫‘阿好’,我讓婢女們喚它為‘好姐’……”說著,掏出一支竹笛,吹了幾下,牛往前走。
一個穿肚兜的小孩兒悄悄跟在牛后面,趁信雄伸手要拉我,突然點個鞭炮嘭一聲大響,嚇得那頭牛受驚亂跑,信雄伸手拉了個空,被牛馱著奔出院落,往曲廊幽深之處一溜煙跑去。
我聽到信雄在遠處發出甜嫩的驚叫,以及一路撞東西的磕碰之聲,不免擔心這家伙會不會有事,便跟過來瞧。穿肚兜的小孩兒亂扔鞭炮,噼啪炸響,給我平添了幾分險情。我見仍沒消停,正要去卯他腦袋,那小孩兒急忙開溜,奔出甚遠,叫嚷道:“熊之丞,你快跟瀧川一積出來保護我。哥哥有個女保鏢很兇,要追著打我……”
“不保護,”一個橢圓臉的小孩從假山石間伸頭說道,“我聽說她或許要成為你媽媽,誰敢招惹她?”
穿肚兜的小孩兒聞言咋舌不已的愣望道:“什么?我媽媽?不會吧?”橢圓臉的小孩從假山石間冒出來笑道:“或許也要成為你哥哥信雄的媽媽,誰叫你們沒媽媽呢?聽說她就是了!”
“簡直了!”不只那穿肚兜的小孩兒為之傻眼,就連我也忍不住嘖然道,“你聽誰說的?”
橢圓臉的小孩從假山石間又冒半張面孔出來,笑嘻嘻的說道:“先前聽我媽說,信好、大洞、長次,你們三個的媽媽就是她了。”
“又簡直了!”不只那穿肚兜的小孩兒以及另外兩個不知哪兒鉆出來的更小的娃娃嘴為之張,就連我也忍不住瞠然道,“我怎么會冒出這么多小孩兒來?旁邊那兩個還沒完全斷奶吧?你看那嫩嘴一張一合的,還流著口水,我拿什么喂給他倆吃?”
“左邊那個流口水的家伙是老十,幼名叫良好,母不詳。不知是不是你偷偷生的?總之,預備長大取名叫信好。”橢圓臉的小孩伸手敲著那兩個小腦袋,向我引見,笑道,“右邊最小這個還沒學會直立行走,只會爬行的家伙是小幺,男丁排行十一,生母也不詳。不知是不是你私下里生的?總之,乳名是緣,有樂說想給他取名叫長次。”
隨即又敲打穿肚兜的小孩兒腦袋,發出敲瓜一樣的聲音,篤篤作響,說道:“這個是‘大洞’,亦即老六。名字與其祖父相同,也叫信秀。他弟弟‘小洞’,又名信高,以及阿振和信吉是同個媽媽阿鍋夫人生的。我一直想問,‘大洞’的媽媽是不是你呀?因為沒人知道誰生他出來……現下可好,連‘大洞’也有媽媽了。感謝主!”
這個名叫“熊之丞”的橢圓臉小孩,后來忽悠表兄弟信秀一同在大坂受洗,不顧秀吉皺眉勸阻,正式成為耶穌徒。教名“佩德羅”的信秀晚年剃發出家,法號浦坊。他娶稻葉貞通的女兒玉云院為正室,生有兒子重治、虎法師以及一個女兒。其女嫁給氏真后代,為西尾那邊分家的氏教生子盛教。文祿年間信秀罹患麻瘋病,在京都去世,安葬在京都大德寺的總見院。
信好、大洞、長次自幼由父親信長的家臣照料,長大后跟隨在秀吉身邊。由于秀吉的照顧,信好官位升到從五位下、左京亮。大洞被秀吉喚作三吉郎,官至從四位下、侍從,被賜姓羽柴,通稱羽柴三吉侍從。長次成為秀吉的馬回,與哥哥信吉一起從屬于吉繼陣營,在關原隨平冢同陣作戰,與平冢為廣一道戰死。
“感謝主,”熊之丞唏噓不已,“終于讓他們有媽媽了。不然這些小孩真不好帶,你看他們一個個跟蠕動的肥蟲似的……”
小娃娃們爬過來,張著嫩嘴,流著口水,急著在我身上找東西吃,嘟囔道:“抱抱!抱抱……”我不得已,抱他們起來。熊之丞飛快溜走,邊跑邊說:“交給你了啊,沒我的事兒了。”穿肚兜的小孩兒也跟在后邊跑,在遠處會合了那個名叫一積的咧嘴傻笑家伙,爬過曲廊欄桿,翻身竄越到花樹叢中去了。
我抱著兩個流口水的娃娃,兀自不知怎生是好,鼻際忽聞有股異味甚臊,低頭瞧見衣襟濕了一片。
“給尿一身了是嗎?”有個昂首挺胸的大個子婦女走來,瞧見我的狼狽樣子,笑覷道,“這些小孩不好帶,聽說也跟主公小時候差不多一樣調皮,你胸脯上邊爬著的那個最頑劣,當心被他咬到。趕快放他下去,我中過他的招,痛得要死……”
我手忙腳亂之際,聞聲轉面問道:“你是他們奶媽嗎?”
“我不是他們奶媽,”昂首挺胸的大個子婦女過來接應我,口中說道,“我是茶茶奶媽。前些天我回娘家一趟,接兒子治長過來這邊住。然后又去大野姬先夫那邊幫著料理些雜事,才剛回來。聽茶茶她們說,家里來了個漂亮姐姐,大眼睛、長眉毛,個頭高挑,眉眼好認,想必就是你吧?”
“我也聽說過你,”我抱住一個倒轉過來、樣子似玩雜耍的小孩兒,忙亂著說道,“茶茶說你是佐渡守的夫人,在京都生下她從小青梅竹馬的玩伴大野治長。你是從阿犬殿下先前那位已亡故的丈夫領地那邊過來的嗎?”
“對,阿市夫人的親姐妹大野殿起初是尾州大野城主佐治信方的正室,后來改嫁細川昭元。”昂首挺胸的大塊頭婦女一個不小心,被她抱過來的娃兒咬住胸脯不放,忍痛咧嘴說道,“她跟信方生有兒子佐治一成,信方在長島戰死之后,她嫁給幕府管領細川晴元嫡子昭元,生下一男兩女。阿犬殿下跟前夫生的兒子繼承了大野城,我老公一族在那邊幫他管事。由于阿犬殿下有意把她這個兒子撮合給茶茶當丈夫,茶茶不高興,主公也不同意,又想改為撮合給阿初,可是她也不肯,主公亦不答應,最后勉強說或可許給阿江。總之這事搞得滿地雞毛,大家都不高興,連我兒子也跑回我娘家那邊去了……哎呀,你是想咬下一塊肉脯來啃嗎?這孩子怎么一咬就不放,還用力拔扯呀?還是喂奶養閨女好,這些男孩兒一個個不靠譜!你還咬?放開!不放是吧?哎呀,可怎生是好?”
我想過來幫她忙,昂首挺胸的大塊頭婦女皺鼻說道:“瞧你身上又屎又尿,別靠近我。趕快放小孩下來,先去阿市那里換洗干凈衣服。快去,主公若是看見你這個樣子,又會埋怨我們不給力。他整天就會埋怨我們這些來幫忙的人……”
說著,招呼一個容貌俊俏的男孩兒過來幫我抱小孩,催道:“治長,你搞定這個。至于你這小姑娘,別在旁邊愣著,趕快回院里去洗洗!”
“他們媽媽去哪兒了?”因聞我納悶地問了一句,昂首挺胸的大塊頭婦女拽扯著咬胸不放的小孩,懊惱道,“誰知道?這些小孩都是主公出外征戰之時有的,打完仗就發現他們出現在家里。被人抱過來說是主公的骨肉,我總是覺得很納悶,因為你知道主公他其實不是很好這口……”
“他好哪一口來著?”我忍不住好奇,又多問一句。昂首挺胸的大塊頭婦女急催道:“你懂的。不懂也不要緊,日后你慢慢就明白了。趕快回去洗洗!哎呀,這孩子咬我太痛了,就這點很像主公小時候傳說中的狠勁,然而更加使我納悶!”
“你納悶什么?”由于一時迷糊,我似乎又走沒對路,正惑望間,聽聞樹園里有人說道,“漢末、魏、晉、南北朝時都稱這幾個海島上出現的當地小國為倭,居民稱為倭人。倭的意思本無貶義,《說文解字》釋為:順貌。從人委聲。《二十四史》中的《舊唐書》記載當地人不喜歡‘倭國’的名稱,《史記正義》指武則天命令倭人改其國名,不再稱‘倭國’。《山海經》的‘海內北經’提到‘燕南倭北’,稱‘倭屬燕’,而燕地舊時領屬部分朝鮮半島及瀛洲之嶼,‘倭’當在其中。鑒于《山海經》保存了很多周秦的原始史料,很有可能‘倭’的名稱起源于秦漢之前,原為半島南部的地名或部族名,亦即古老的倭族。《晉書》稱,倭人自謂太伯之后,昔夏少康之子封于會稽,遠從夏商年代已有人自會稽遷徙,即江浙一帶的移民很早就渡來了。史籍諸如《魏志·倭人傳》和《后漢書·倭傳》等,都沿用更早的《漢書·地理志》,稱其為‘倭’之國。《漢書·地理志》中的‘燕地’記載:‘樂浪海中有倭人,分為百余國,以歲時來獻見云。’所謂‘樂浪’在朝鮮半島,漢武帝時所置郡,其海中之國當指倭國無疑,這可能是現存文獻中以‘倭人’指稱這些海島土人的最早記錄。但其實即便是土著之倭民,也并非果真土生土長,而是早在周秦年代就遷徙過來的‘秦人’或‘魏人’以及‘燕人’,其中還有高麗人。全都屬于‘渡來人’,其歷史也屬于中原歷史的一部分。”
“你看看《晉書》這樣記述他們,”那人翻書,說道,“倭人在帶方東南大海中,依山島為國,地多山林,無良田,食海物。舊有百余小國相接,至魏時,有三十國通好。戶有七萬。自謂太伯之后,昔夏少康之子封于會稽……其男子衣以橫幅,但結束相連,略無縫綴。婦人衣如單被,而皆被發徒跣。其地溫暖,俗種禾稻麻,蠶桑織績。土無牛馬,有刀楯弓箭,以鐵為鏃。有屋宇,父母兄弟臥息異處。食飲用俎豆。嫁娶不持錢帛,以衣迎之。死有棺無槨,封土為冢。初喪,哭泣,不食肉。已葬,舉家入水澡浴自潔,以除不祥。其舉大事,輒灼骨以占吉兇。不知正歲四節,但計秋收之時以為年紀。人多壽百年,或八九十。國多婦女,不淫不妒。無爭訟。漢末,倭人亂,攻伐不定,乃立女子為王,名曰卑彌呼。”
“倭人常年向中原王朝進貢,”那人又翻書頁,說道,“《晉書》有記載稱,宣帝之平公孫氏也,其女王遣使至帶方朝見,其后貢聘不絕。及文帝作相,又數至。泰始初,遣使重譯入貢。”
“至于朝鮮半島的高麗人和海島上的‘倭’族起源于何處?”那人合上書卷,說道,“倭族起源于數千年前長江下游流域。其中一支后來北上,通過山東半島進入朝鮮半島,征服了島上原住的濊族和貊族,在半島南部建立其最早的小邦‘辰國’。辰國是‘三韓’之辰韓的前身,也有人認為其余兩韓‘弁韓’和‘馬韓’也起源于辰國。他們在秦漢至魏晉南北朝戰亂之際渡海,建立了‘大和王朝’。這些所謂‘騎馬民族’的后裔便是來自起源于‘倭’族的辰國,其中一系為皇族的祖先。”
“我納悶的是,也有人說我們這兒的‘邪馬臺’只是個傳說,女王是不存在的。”名叫信正的面色蒼白家伙說道,“尤其番教士們都愛這樣說……”
“誰說不存在?有些家伙就愛胡扯!”眼神瘋狂之人在樹下冷哼道,“晉朝陳壽所著的《三國志·魏書·倭人傳》中用了約兩千字的篇幅介紹了三國時代倭國的情況。這篇文章里提到了當時在九州島東北部有一個很大的女王國叫作‘邪馬臺國’,下屬三十多個小國。統治該國的女王就是‘卑彌呼’。書中記載道,邪馬臺國雖然歷代也以男人為王,但是在連續六七十年的戰亂之后,他們擁立了卑彌呼擔任女王。卑彌呼擅長用鬼神之事迷惑百姓,年紀雖然很大卻沒有結婚,只有弟弟輔佐朝政。卑彌呼為王以來從無外人能夠見到她的面,只有千名仕女以及一名送伙食的男人出入宮闈。”
“漢末時期這邊是遼東公孫家族的屬地。也有一些公孫氏后裔在你們這兒住下來,赤染氏、常世氏皆是公孫家族后人。”范禮安身邊一個藍眼睛的家伙說道,“魏武侯北征烏恒時和公孫康締約,曹氏幕府以公孫康繼承燕秦漢以來的東北地盤為條件,承認其對九夷的統治換取公孫氏家族不再參與中原紛爭,封為名義上是效忠東漢、尤其是曹魏的地方官,實際上割據遼東。公孫康沒有后顧之憂,開始經略四方。公孫康于建安九年將樂浪郡十八城的南半,屯有縣以南荒地劃分為帶方郡,派公孫模、張敞征討當地原有的韓、濊族等勢力,并派公孫模領兵振興扶桑邪馬臺國,史稱‘右折燕齊,左振扶桑,凌轢沙漠,南面稱王’。公孫模為振興扶桑之領地,留下了不少能人輔助邪馬臺國。”
“令人唏噓的是,”一個白頭發的黑袍教士說道,“景初二年六月邪馬臺女王極有可能只是響應燕王公孫淵的號召,遣使經帶方郡去往遼東,商議大事,但難升米等使節抵達帶方時,這里已經發生改朝換代,公孫家族被曹魏攻滅。使節們只得以隨行人員和二十米布朝貢。據記載這一年,卑彌呼派遣使者難升米朝見魏帝曹睿。魏帝賜予卑彌呼以刻有‘親魏倭王’的紫綬金印一枚,包括銅鏡百枚在內的禮物若干。邪馬臺國與另一個由男王統治的狗奴國向來不和,她特地再次派遣使者來到魏國求助。魏帝派出使者表示支持邪馬臺國,但是狗奴國對魏帝的檄文卻似乎并不在意。在長期的戰爭中,卑彌呼去世了。邪馬臺國擁立了一名男子為王,但是國中卻引起大亂,只好再度擁立卑彌呼一族的巫女首領‘臺與’為女王,這才平息了內亂。‘臺與’再度派遣使者前往中原,不料三國時代已經結束,晉朝占據了主導地位。再往后,邪馬臺國就從中原的史書中失去了蹤影。”
“邪馬臺是存在的,他們在北九州留有遺跡。沒人可以湮滅他們的歷史,因為他們已經在中原的信史留下許多記載。”范禮安身邊那個藍眼睛的家伙說道,“在遼東的公孫家族墓地也發現了邪馬臺的獨有容器。”
“據《后漢書》和《三國志》記載倭國或邪馬臺國在九州島的東北部。”藤孝搖扇說道,“卑彌呼女王遣使曹魏,受封為親魏倭王,助她專心對抗狗奴國。其時的邪馬臺國實際是三十余個倭人小國的盟主,卑彌呼女王對其他諸國有相對統治權力。而那些不接受邪馬臺統治的小國,則與吳國親近。”
“對于巫女‘卑彌呼’是不是神功皇后,雖然眾說紛紜,”范禮安身邊那個藍眼睛的家伙說道,“無可否認的是,邪馬臺在三國時代的公孫氏滅亡后,與三國之一的魏國通好,進獻生口、倭錦、珠、弓矢等。雙方通過帶方郡頻繁往來。魏國也曾兩次遣使至邪馬臺國,賜以金印、紫綬,封其大臣為中郎將等職銜,并賜錦絹、銅鏡、珍珠等。還幫助當地倭族人出現了文字的雛形,而中原則引進了邪馬臺國的紡織、印染技術,使中原服裝出現了多樣變化。邪馬臺國也曾向畿內地區擴展勢力,卑彌呼為迎接魏國使者而整頓畿內‘威容’,興建‘王權中樞’城柵群。邪馬臺是部落聯盟國家,通過戰爭確立了邪馬臺國在這個聯盟中說一不二的地位。如今人們認為,‘邪馬臺’就是這里的起源。”
“我納悶的是,為什么會有個‘狗奴國’呢?”信孝從股后拔出個茄子聞了聞,問道,“我只聽說過‘貓奴’。因為我們家愛狗,是不是我們的祖先被人稱為‘狗奴’啊?”
“應該不是,”眼神瘋狂家伙搖了搖“建安風骨”竹扇,冷哼道,“聽說那時候還有個‘奴國’,至于為什么又有一個國叫‘狗奴’,你好好聽先生教。”
“狗奴國,是西晉陳壽著《三國志·魏志·烏丸鮮卑東夷傳》中所記載的倭人國之一。”那個被喚作先生的人翻書說道,“漢末,倭國紛亂,分解成眾多小國,以邪馬臺國最為強盛。邪馬臺國曾是中原王朝的一部分,自居為附屬之藩。狗奴國位于邪馬臺屬國‘奴國’南方,是唯一不附屬于邪馬臺國的國家。狗奴國王名為卑彌弓呼,其國實權則掌握在一個名叫狗古智卑狗的官員手上。狗奴國與邪馬臺國素來不和,兩國之間一直發生沖突。邪馬臺國女王卑彌呼于正始八年派遣載斯、烏越出使曹魏,陳述兩國交戰情況,希望得到魏國的支持。但魏帝曹芳僅派遣塞曹掾史張政攜帶詔書及黃幢前往詔諭其國,而沒有參與戰爭。狗奴國對魏國的詔令不予理睬。卑彌呼去世后,兩國戰爭依然持續。”
“由于狗奴不理睬曹芳,如果不是曹家很快就被司馬氏滅掉,可能曹魏后來會派兵幫助邪馬臺女王收拾狗奴。他們是運氣好,”范禮安身邊那個藍眼睛的家伙說道,“有一種看法認為狗奴國即‘熊襲’。人們認為狗奴國位于肥后的菊池郡或球磨郡等地,從北九州擴展勢力,發展到畿內。也有人認為正好相反,它是從濃州、尾州或熊野、出云等地往畿內擴展,勢力發展到北九州,最終與邪馬臺爭鋒。至于它滅掉邪馬臺,還是邪馬臺把它滅掉,說法各異,不得而知。也有人說它逐漸發展成為后來的大和王權。”
那個被喚作先生的人翻書說道:“《三國志》中記載魏國歷史的《魏書·東夷傳》稱,太守王頎到官。倭女王卑彌呼與狗奴國男王卑彌弓呼素不和,遣使先到他郡里數說相互攻擊的情勢,王頎認為狗奴國王無實權,而掌握實權的官員名叫狗古智卑狗。邪馬臺國與狗奴國交戰不休,這兩家不論是哪一國,此列島上的建國者畢竟同為中原僑居之民。因而曹魏最初的態度是不愿意太過偏袒,曹芳僅派張政前往調解。”
“后來邪馬臺國與狗奴國這兩個交戰之國的歷史一齊神秘中斷,幾乎完全失蹤,其結局不留下任何可靠的記載。而且也雙雙消失在中原的史籍中,這期間一度發生了什么事,任人猜想。”藤孝搖扇說道,“不過邪馬臺國的消亡也留下痕跡,邪馬臺國變為中原大陸僑居者的聚集部落,尤以漢人為多。在關門海峽附近,涌現了大量中原遷移過來的所謂‘渡來人’部落,往各處散布開去,這撥陸續新遷來的部族包括如今的大友家族、大內家族、輝元家族、元親家族,以及義久、義弘他們的島津家族……”
“可見義弘、元親他們并非秦始皇的后代,而是此后才遷移過來的秦氏族人。”眼神瘋狂之人冷哼道,“反而最早居住這片土地上的那些所謂土著氏族,其中一些人才有可能是徐福帶來找藥的那五百童男、五百童女的后代。”
“你們這里真的有長生不老之藥么?”范禮安旁邊那藍眼睛的家伙饒有興趣地問道,“昨天秀吉大人居然還向我打聽有沒有從明朝那邊找到返老還童之藥……《晉書》說,你們這里‘人多壽百年’,看來早就普遍長壽得很。不知養生秘訣是什么?”
藤孝微笑道:“《晉書》說,倭人在帶方郡東南大海中,依山島為國,地多山林,無良田,食海物。秘訣就在這里了,請自行參悟。”
“別理秀吉,那只猴子整天就會想入非非。”眼瘋之人搖了搖折扇,坐在樹下說道,“還出錢讓信包幫他煉丹,為此專從明朝那邊給信包找來一批道士,聽說其中還有深山里冒出的秘術宗師,去北伊勢幫信包修真。更離奇的是,秀吉不惜動用其在寧波的海商關系,悄悄往信包那邊運去一座原本式樣的道觀,其中居然藏有一個雙瞳的死小孩,說要觀什么落陰……”
“小心他們亂搞,整出幺蛾子來。”光秀不安地進言道,“我聽說‘觀落陰’這種事情不是玩得的。尤其有那種雙瞳小鬼摻合其中,非同等閑之輩裝神弄鬼……”
“不要扯那些蠱蠱惑惑的東西,”眼神瘋狂之人伸扇敲之,冷哼道,“子不語怪力亂神。你整天就會胡思亂想,儒家的書讀到哪里去了?還說信包裝神弄鬼,誰不知人家信包是愛科學之人。我這個兄弟沒事就研究月亮,他總懷疑那是一個空心的球,還計劃登上去察看里面有什么。等重友他們將來終于折騰出大火箭的時候,聽說清秀他們要造一個封閉的小艙,把信包裝載進去,然后‘糾’一聲發射到月亮上去。我問,要回來怎么辦呢?他們說目前還暫時無解,不過提教利正在召集一堆人研究解決之法……”
“然而我聽說,他們鐘意的解法卻是另外一回事。”名叫信正的面色蒼白家伙說道,“提教利認為最好的解決方法是使用遠古某些神秘‘先民’遺留下來的那種鏡子。配合星符古讖密箓,可以穿越過去和未來,甚至穿越星河。”
“又趁機推銷你那本沒人看的破書?”眼神瘋狂之人伸扇擊之,冷哼道,“其中充滿了歪門邪道,甚至歪理邪說。幸好天打一道雷,劈去你囤放積存書籍的那個小破祠里,也不知誰蓋的古祠,還自詡為‘不動尊地藏堂’,一道雷就把它劈了,起火燒掉你那些胡說八道的爛書。里邊滿紙荒唐言,讓我看完不得不掬一把辛酸淚。我造了什么孽才生出你這廢物?你看看你寫的那叫什么玩藝?全是胡編亂造,瞎說什么遠古天外神秘先民其實就是我們所有人的后代,在遙遠的未來由于我們這個世界被玩壞了,殘存的一些人被迫遷往天外,流浪星空的旅途中又不甘心地發明出了穿越之物,用來供他們穿越回遠古時候,一次次地穿梭往返折騰,妄想重新來過……什么玩意?你說你這沒什么實際作用的廢物腦袋里整天亂想些什么玩意?哪有這種荒謬可悲的事情?你在書里還胡亂罵人說‘五百年后,世間多是爛人’,你才是爛人!”
名叫信正的面色蒼白家伙挨揍之余,難抑驚喜道:“父親,我寫的書,你看過了?所謂‘爛人’那句其實是在最后那一頁,沒想到你竟然能看到最后……其實我的本意是,一代不如一代,越往后的人們越偏執,由而越來越愚蠢。更加自以為是,甚至越來越容易變壞,整體墮落、禮崩樂壞,即使滿嘴漂亮話說盡,然而所作所為卻又相反,世界根本不像他們所宣稱的那樣變得更美好。他們言行不一的倒行逆施最終毀掉了這個世界,也毫不為奇。提教利說,基于我們對人之劣性的了解,這個世界被人們自己毀滅是很大可能發生的結局。”
“這都是廢話,”眼神瘋狂之人一扇拍開他,冷哼道,“你才知道人是什么樣的嗎?包括我在內,其實一代又一代遠見卓識的人物所圖之事,并不是要使這個世界像壞蛋們嘴上愛說的那樣變得更美好,而是要阻止這個世界更快毀滅。根本目的,說穿了只是為了不讓那一天更快到來。否則真正的‘天下靜謐’,就是未來一片死寂,決不是家康以為的那樣‘歲月靜好’。家康不明白,我曾經夢見那般沉寂的光景,卻是末世氣象。”
“很多東西,親眼看到的根本與心中想象的不一樣。”范禮安旁邊的藍眼睛家伙打圓場道,“在來這里之前,我曾經以為你們是吃素的。這片土地上居住的人們由于信佛,平常不近葷腥。然而來到之后,才發現你們也跟中原那邊的明朝人一樣啥都吃。”
“誰說他們不沾葷腥?”眼神瘋狂之人搖了搖扇子,冷哼道,“《晉書》早就說過,倭人無良田,食海物。他們種不出多少東西,不吃葷腥還能吃什么?信佛那是后來,有些人還是真的吃素,其中以老弱婦女為多,我家也有。而且有些人又認為牛這種東西很神圣,不肯吃牛肉。還有些家伙把豬也當成不可吃之物,世上什么人都有,因而吃什么或不吃什么,也都不值得大驚小怪。家康他們自稱不沾葷腥,那是騙人的。其實他愛吃魚,不時還吃羊肉和禽類。”
“你從小就到我們這兒一起生活,”藤孝笑覷藍眼睛家伙,說道,“應該早就習以為常了吧?聽說你們老家吃麥磨的面包,你到我們這兒不也跟著喝粥、入鄉隨俗吃干飯長大?提教利還說你們家愛吃鰻魚、梅干這些我們傳統的東西,他自己卻常吃齋飯。我聽說魯德照最愛中原食物,一頓輕松干掉整盤餃子,還大快朵頤地消滅了大半個紅燒肘子,是不是呀?”
“你們弄的干飯太干了,”一個白頭發的黑袍教士說道,“不過我吃過遼東或高麗那邊的某種米飯更難以下咽。”
“他指的不知是不是柳成龍請我們吃過的那頓飯?”那個被喚作先生的人翻著書,頭沒抬的說道,“這位朝鮮大臣曾被派往明朝,出使期間與我常一塊兒吃飯。他繼承李滉的理學之說,其思想深受李退溪影響,堪稱繼承李滉之學問的大學者。李滉號退溪,嘉靖六年,進士及第,目睹歷次‘士禍’給士林帶來的災難,多次以體弱年老為借口,上書請求退職。晚年定居故鄉退溪,建立書院,教學和著書,推崇朱熹哲學,并創立‘退溪學派’,成為朝鮮儒學泰斗,被我們這邊稱為東方朱子。書院建成,前來拜問求學者絡繹不絕,然而不管來者身份高低,生性簡樸的李滉皆一視同仁。包括號稱‘權相’的那位權轍,那年權轍遠從京城前來拜見李滉,沿途各地府衙還為他特別修路鋪橋。李滉卻只接待如常,使得原本計劃在書院住一個月的權轍,在隔日早晨離去。臨別時,權轍向李滉求問贈言,李滉只告訴他:‘政務乃與民同樂之事,對于百姓日常三餐,大堅卻無法下咽。官民差距太大,該如何為政,還請多加留意。’雖然只是一頓飯,但是李滉所表現出的嚴以律己和愛民如子的心情,卻是意蘊遠長。”
“其實硬飯也很好吃,搭配油煎咸魚最好送口。”眼神瘋狂之人搖了搖扇,轉面問道,“你是不是曾說要送一面李退溪的屏風給我?”
“那是李滉的著作《圣學十圖》所制屏風,”被喚作先生的人翻看書卷,頭沒抬的說道,“到他七十歲去世的那天為止,他總共擔任過一百四十多個官職,由于厭倦黨爭,其中有七十九次是他主動申請辭去的,但又多次被任命為地方官員。而令他這樣做的原因,不是為了官場的高職或者是榮華富貴的生活,而是為了‘可以使自己品行端正的做學問’。李滉六十七歲時重返朝政,被任命他為禮曹判書。但李滉卻辭職回鄉。又在國王多次邀請下,李滉六十八歲時再次重返朝政。其著作《圣學十圖》也在此時上呈,并上疏希望王室能將其制作成屏風,能夠藉以‘維持此心,防范此身。’此后,《圣學十圖》的屏風成為朝鮮歷代國王的必備品,在王宮各房間隨處可見。因聞你喜歡收集這些風雅之物,我已寫信委托柳成龍給你弄一幅來當擺設。秀吉也派人去了,聽說他身邊有人跟柳成龍交好,不過好歸好,也有人笑言,以秀吉的尿性,或許將來他跟柳成龍會干一仗也說不定。”
“諸葛元聲這樣說的吧?”藤孝笑覷道,“元聲是會稽人。博通古今,愛以耳聞目睹,記錄成書。”
不管是誰曾經這樣半開玩笑地說過這話,然而后來一語成讖。朝鮮宰相柳成龍在壬辰年間果真與秀吉干了一仗,柳成龍啟用了李舜臣、權栗等有才之士,聯合明軍擊退來侵之敵。因受尹斗壽等人誣陷,以柳成龍與秀吉密謀進攻明朝的罪名而遭到彈劾,直到關原大戰那一年查清真相后被復職。但此時的柳成龍厭倦官場,辭官回到故鄉,被封為扈圣功臣。
“近年朝鮮那邊的儒學很盛行,尤其是程朱理學。”前久大人先前一言不發,此時插了一嘴,“聽說三河那邊亦興此道,家康很是向往,指盼著秀吉大人能動用那邊的人脈關系,幫他請些朝鮮的儒學者來開課,說要給三河的武家士族子弟從小就授課教導儒家之道。”
“我們這邊的武家士族不都是從小早就給授課學儒家之道了么?”眼神瘋狂之人瞥一眼“天下靜謐”那幅字帖,冷哼道,“還用他折騰?”
“咱們以前學的主要是宋儒,或更早的漢儒之學。”藤孝說道,“這有點不太一樣。三河那邊新興的追慕儒學之風,尤其以明儒為主,更確切說應該是與陽明派結合的朱子學說。我看家康他們其實有心通過程朱理學作為統治思想。然而眼下家康的勢力還遠遠不夠,比不上秀吉到處都有的人脈。就連那些知名的東學大儒,也都不怎么愿意搭理家康。”
因聞他們屢番提及三河那個家伙,我心情難免不爽,從假山遮掩的曲廊里轉身行往別處。挪腳之際,聽到那眼神瘋狂之人惱哼道:“信孝啊,我早就想說你了。難得有機會一起聽這么多飽學之士講學的時候,你整天玩那個從股后拔出來的茄子干什么呢?破壞了園林里這么清雅的學術氣氛,搞到這里飄滿了異味,而且從這個味道上也可以看出你很不成熟。你那味道就跟幼兒屎尿屙出來的氣味竟然完全一樣,你越活越回去了嗎?”
眾人似也忍了多時,終于憋不住,紛紛搖手拂鼻。趁信孝忙于辯解,我趕緊溜掉。
“草堂春睡晚,窗外日遲遲。”一個語如悶鐘般的沉渾聲音咕噥道,“正如諸葛孔明午睡乍醒所吟這句詩的意境,難得大好黃昏,千門落照,夕輝暖灑,使人懶得起床。不破光治那幫家伙今兒沒拉我去打牌,他們是忘記了嗎?或是因為錢輸光了,究竟不敵我場場出千的高明手法?說到‘千術’,其實我老婆更在行。沒人比她更會出老千,尤其是坑光我的錢……”
“咦?”我東張西望,納悶而覷。只見花樹掩映之院,矮墻內有個攤開四肢伸著懶腰的胖大之影映壁。怎料無意間路過這里,為不給幸侃看見,我忙閃身躲避,但聽敞開的窗戶里有個小女孩的聲音傳出來,“你又亂動,害我倒立不成,從你肚皮上面摔倒了。”
幸侃不安地咕噥道:“你怎么又在我這里啊?倘若被你爸爸看見你跑來我身上玩雜耍,那可怎么辦?他會亂罵我的……”
“你就像一個巨大厚實的軟墊,在上面打滾太好玩了!”那小女孩兒翻著筋斗,撒著歡兒說,“瞧,我在你肚皮上面做一字馬,還有拿大頂、各種倒立、翻斤斗……”
“我突然聞到一股小孩糞便的氣味撲鼻,”幸侃皺起臉抽動鼻子,躺在屋里嘟囔道,“是不是你玩得高興,忍不住在我身上屙東西了?”
“說什么呢?”小女孩兒甩手搧他脆生生一巴掌,嬌嗔之余,似亦聞到異味,抽動鼻翼嗅了嗅四周,蹙眉說道,“哎咦,還真的好臭!不知是不是我那些小弟弟又來窗外亂屙一氣,他們就愛干這事兒,讓我出去瞅瞅先!”
幸侃掙扎道:“可你為什么趁我午睡,偷偷溜進來綁住我手腳,變成仿佛‘土’字形狀了呢?先解開我再走!”那小女孩兒將欲竄出之時,又返身伸手往幸侃身上彈了一指頭,笑道:“不!”
我正要溜走,但聽幸侃在里面語如悶甕地叫苦,不知挨她隨手彈到什么地方,狀似猝然吃痛難當。小女孩兒搜了搜他身旁之物,拿起一幅卷軸,展開畫像瞧了瞧,笑道:“畫里的人,真的是你嗎?為什么瞅著不像呢?”幸侃苦著臉在她腳下咕噥道:“我年少時候就是長得這樣帥呀,后來我老婆存心害我,為了不讓我擁有出外四處耍帥的風流資本,非但坑光了我的私房錢,還趁我踢球受傷,不得不在家靜養之時,她天天給我做油膩的東西以及煲各種補湯喂我,由于不知是計,我只顧躺在家里吃喝,最后完全毀了我的形象,變成你現在看到的這個德性,也是事出有因。所以我要趁能穿越回去,順便及時改變這一切……”
“你真的能穿越?”小女孩兒在屋里提足輕撩,踢他一下,笑覷道,“有樂說你身上有個鏡子大概能讓人穿越,為什么我搜遍了也還是找不到呢?”
“咦,有樂要搞什么鬼?”我聞言暗奇,探眼瞅見哪吒頭的小女孩兒在屋內亂翻東西,幸侃苦著臉哀嘆道,“在我這里找得到才怪呢!那個鏡子早就丟失了,想破腦袋也不知掉在哪里。唉,我好不容易才收集到一個……”
“是要集齊六個這種鏡子才行嗎?”哪吒頭的小女孩兒坐在幸侃身上,抬腳拍打他的肚皮,好奇地問道,“真能穿越就太好玩了。我要穿越到長大以后,去看看我會變成什么模樣……”
“集齊六面鏡子究竟會產生何樣神奇效果,我不知道。”幸侃在她腳下嘟囔道,“大概沒人曉得,因為從來無人集齊過六面鏡子,更別提傳聞原本有八面這種古鏡。然而我聽說,要穿越只需一面鏡子便已足夠,但還須有相應的符讖密咒加以輔助才行。據聞清洲這一帶可能有人知道,于是我就順便來找找,哪料使用鏡子穿越之秘訣還沒打聽到,反而弄丟了鏡子……”
小女孩兒笑問:“你聽誰說這些事情的呀?”幸侃咕噥道:“也跟你這般年小的小時候,我去金剛寺拜神,有個聲音告訴我這些,從那以后我就留意上了。你呢?”小女孩兒提足輕踹他一下,起身笑道:“不告訴你。”
我搶在她要蹦出之前,先溜往樹多的地方,忽被一人攔住,低哼道:“小滑頭,終于逮著你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