晨光，凜冽如初凝的薄冰，無聲地漫過教室高大的玻璃窗欞，在灰撲撲的水泥地面上，印下一方方清冷又規整的光斑。教室里彌漫著一種奇異又熟悉的氣息——糨糊的微酸、蠟筆的甜香。孩子們的聲音比往日更喧騰，像一群巢中待哺的幼雀，撲棱著尚未豐滿的羽翼。
“云深！快看我的！”鄰桌的郝然晃著兩根小辮，臉蛋紅撲撲的，驕傲地把一張剪好的窗花舉到他眼前。紅紙上蜿蜒出花朵的曲線，雖顯生澀，卻透著股喜氣洋洋的勁兒。“真好看！”吳云深由衷贊嘆，指尖癢癢的，催促他立刻動手。他迫不及待拿起紅紙，笨拙地捏住剪刀。冰涼的鐵片握在小小的手里，沉甸甸的。冰涼的鐵片握在小小的手里，沉甸甸的。他學著講臺上老師的樣子，屏住呼吸，小心翼翼在折好的紅紙上落下第一剪。紙屑簌簌飄落，宛如細碎的紅雪，無聲堆積在桌角。可剪著剪著，紙邊似乎有了自己的主意，剪刀也愈發不聽使喚。一分神，“嘶啦——”一聲輕響，他心頭猛地一墜！低頭看去，完了！本該是花朵中心的地方，豁開了一個刺眼的大窟窿。一股熱浪瞬間涌上臉頰，他下意識想把那張闖禍的破紙攥成一團，塞進口袋最深處，讓它永遠消失。
“哎呀呀，我們的小云深遇到困難啦？”一個溫柔的聲音，如同初融的春水，輕輕拂過他的耳畔，是劉老師。她俯下身，鬢角幾縷柔軟的發絲垂落，帶著好聞的雪花膏香氣。沒有一絲責備，她只是輕柔地、帶著無限憐惜地，從他微微汗濕的小手中拈起那張“殘花”。對著窗欞透進來的清冽光線，她仔細端詳那個突兀的破洞。“看，”聲音溫煦如冬日暖陽，“這里空了一塊，像是花兒不小心失落了一瓣心，是不是？”她的目光在吳云深堆滿碎屑的桌面上逡巡，然后，像發現寶藏般，拈起一小片被剪落的、形狀還算飽滿圓潤的紅色紙屑，在破洞處比劃著，“我們呀，給它補上一顆更閃亮、更特別的‘心’，好不好？”劉老師用指尖蘸取了一點晶瑩剔透的漿糊，屏著氣，極盡細致地將那枚小小的、不規則的紅色紙屑，穩穩地粘在了那個空洞的位置。破洞被巧妙地覆蓋了，那枚小小的“心”在紅紙上顯得格外別致。
“看！”劉老師將補好的窗花高高舉起，正對著窗外那片澄澈的冬日晴空。清冽的光線瞬間穿透薄薄的紅紙，那枚小小的“心”仿佛被注入了生命，透射出溫暖的金紅色光暈“哇！”吳云深難以置信地瞪圓了眼睛，剛才堵在胸口那團沉甸甸的沮喪，如同被這神奇的光一下子吸走了，心尖上只余下被那光暈熨帖過的，暖洋洋的驚奇。“它…它變好看了！像…像有顆小心心在發光！”他伸出小手，小心翼翼地接過這張失而復得的窗花。
“小朋友們--”李老師的聲音陡然拔高，教室里所有的嘰喳聲、挪動聲瞬間消失，幾十雙亮晶晶的眸子，像被無形的線牽引著，齊刷刷地投向講臺。李老師拿起一張畫著大紅鞭炮和熊熊火焰的圖畫。“要過年啦，”李老師的目光緩緩掃過每一張仰起的小臉，那目光里沒有慣常的笑意，只有沉甸甸的凝重，“放鞭炮，熱熱鬧鬧，是不是？”“是！”孩子們興奮地點頭。但她的語氣陡然下沉，“可是，火！鞭炮！它們像不聽話的小老虎，咬起人來可疼可疼了！”她的聲音不高，卻字字清晰，帶著一種不容置疑的力量，“絕對不能自己玩火，不能自己放鞭炮！看到火柴、打火機，要像看到怪獸一樣，立刻跑開，告訴大人！”
接著，她又拿起畫著車水馬龍街道的圖：“馬路上，大汽車、小汽車，跑得飛快，比幼兒園的小火車快一百倍！過馬路，小手一定要緊緊拉住誰的手？”她停頓下來，目光掃視。“拉住爸爸媽媽的手！”孩子們異口同聲地喊出來，吳云深也用力地跟著喊，小手不自覺地攥緊了衣角。“對！拉住大手！”李老師贊許地點頭，“還有，家里的熱水瓶、熱湯鍋，像噴火龍的大嘴巴，會‘呼’地一下吐出滾燙滾燙的火焰，千萬不能碰！記住了嗎？”
“記住啦——”稚嫩而響亮的回應在教室里回蕩。李老師臉上緊繃的線條這才稍稍柔和下來，她拿出厚厚一疊印著字的紙，讓小班長分發下去。“這是給爸爸媽媽的‘寒假安全小衛士通知單’，回家一定要親手交到大人手里，讓大人一個字一個字讀給你們聽！這是你們當小衛士的第一個重要任務！”吳云深接過那張還散發著新鮮油墨味的通知單，紙張微涼。他低下頭，目光被上面印著的粗黑符號牢牢吸引：一個鮮紅的圓圈套著燃燒的鞭炮，一個醒目的叉；兩只緊緊相牽的大手和小手；一個冒著熱氣的暖水瓶，同樣被紅圈和叉包圍。一種模糊的認知，如同初春的嫩芽，第一次頂開他懵懂的心土——原來那爆竹聲聲的歡樂新年背后，竟潛藏著這么多看不見的陷阱。
教室里重歸喧騰，各種塑料袋摩擦的窸窣聲，小鐵皮鉛筆盒開合的清脆“啪嗒”聲、孩子們按捺不住的歡呼與嬉笑，交織碰撞，匯成一片喧鬧的海洋，幾乎要將屋頂掀翻。王老師站在講臺旁，臉上洋溢著暖融融的笑意，她變戲法似的從講桌下拎出幾個鼓鼓囊囊的大塑料袋。“好啦，安靜的小喜鵲們有糖吃啦！現在，我們的‘小小年貨分享會’——開始！”教室里爆發出震耳欲聾的歡呼，小椅子腿在地板上慌亂地挪動，刮擦出尖銳刺耳的噪音。吳云深的心也雀躍起來，他趕忙打開自己那個鐵皮盒。盒底，靜靜躺著他珍藏了好幾天的金幣巧克力，旁邊是一小袋裹著花花綠綠糖紙的“喔喔奶糖”，媽媽特意叮囑過：“要分給小朋友。”他小心翼翼地把它們拿出來，像展示最珍貴的寶藏，端端正正地擺放在課桌正中央最顯眼的位置。
“云深云深！嘗嘗我的干脆面！可鮮啦！”一包開了口的、散發著濃郁海鮮辛辣氣息的香辣蟹干脆面猛地杵到他鼻子底下。“我的！我的大白兔最好吃！”朵朵大方地剝開一顆印著可愛大白兔的奶糖，那濃郁的香甜的氣息瞬間彌漫開來，不由分說地塞進吳云深微微張開的手心里。奶糖溫熱的觸感和濃郁的甜香，仿佛在他小小的掌心瞬間融化開來。“還有我的米花糖！又甜又脆！”“我的果丹皮！”
吳云深把自己的“金幣”和“喔喔”分出去，他的口袋很快塞得鼓鼓囊囊，像一只努力囤食的小松鼠，甜甜的奶糖在舌尖化開，香辣蟹的滋味吃得鼻尖都沁出了細密晶瑩的小汗珠。教室里彌漫著各種零食混合的、有點膩人卻又無比幸福的復雜氣味，這一刻，他覺得這是世界上最香甜的味道。窗外的日影在水泥地上拖出長長的尾巴。教室里的喧囂如同退潮的海水，漸漸平息下來。課桌重新變得干凈，地面上的碎屑也被掃到了角落，一種混雜著滿足和淡淡倦意的安靜籠罩下來。
劉老師站在教室前方，光影在她溫柔的側臉上勾勒出柔和的線條。她手里捧著一摞嶄新的冊子，封面是鮮艷的卡通圖案——抱著松果、瞇眼憨笑的小松鼠，翠綠的森林背景充滿生機。她臉上帶著一種溫暖的笑容，那笑容深處，卻氤氳著一絲不易察覺的不舍。吳云深立刻坐得筆直，小手規規矩矩地放在膝蓋上，眼巴巴地望著那摞色彩鮮艷的本子，心怦怦直跳。他特別喜歡封面上那只抱著松果的小松鼠。“排好隊，小火車開動！”劉老師的聲音帶著笑意。孩子們立刻涌上去，在講臺前排成一條歪歪扭扭、充滿期待的長龍。吳云深排在中間，踮著腳尖，伸長了脖子往前看。前面每領走一本，隊伍就發出一陣小小的騷動和羨慕的輕嘆。
終于輪到他了！他仰起小臉，雙手鄭重其事地向上攤開。劉老師微笑著，把一本封皮鮮亮的冊子輕輕放在他小小的手掌上。冊子嶄新的紙張散發出好聞的油墨清香，封面的小松鼠仿佛正對著他笑。他緊緊地將它抱在胸前，那硬挺的封面抵著心口，帶來一種踏實的快樂。他迫不及待地翻開第一頁，里面印著彩色的格子，還有畫著小紅花的評分欄。他伸出小指頭，輕輕撫摸著那光滑的紙面，仿佛已經看到自己在上面畫滿漂亮的圖畫，貼上老師獎勵的小星星了。
然而，當吳云深抱著新冊子，邁著輕快的步子回到座位時，卻看見劉老師臉上的笑容淡了些，眼神里似乎蒙上了一層薄薄的的霧氣。她手里拿著另一疊紙——是那種樸素的、印著表格和黑體字的《寒假通知單》。教室里原本殘留的歡快余溫，仿佛被這疊紙無聲地吸走了大半，驟然安靜了許多，只剩下細微的呼吸聲和紙張翻動的沙沙輕響。“小朋友們，”劉老師的聲音依然溫和，卻比剛才多了一絲鄭重，如同在交付一個極其重要的囑托，“寒假，日子長長的，像一條望不到頭的小路。但是，要記得老師今天講的安全小衛士守則哦。”她揚了揚手中那疊通知單，紙張發出輕微的嘩啦聲，“這個，一定要交到爸爸媽媽手里。”她頓了頓，目光緩緩地掃過每一張仰起的小臉，仿佛要將每一張面孔都刻印在心底。
“下個學期……”她的聲音忽然哽了一下。她迅速低下頭，長長的睫毛垂落，掩飾著眼底瞬間翻涌的情緒，只是近乎無措地整理著手中那疊已經非常整齊的紙頁。再抬起頭時，眼圈似乎有些微微泛紅，但笑容依舊溫暖地掛在嘴角，“等春天來了，老師就在幼兒園門口，等著你們回來。要記得想老師，也要……平平安安地回來。”最后幾個字，她說得很慢。
教室外，喧嘩的人聲像漲潮的海浪般涌來。鐵柵欄門外，擠滿了等待的家長，各種呼喚孩子小名的聲音此起彼伏。“放學啦！”劉老師深吸一口氣，提高了聲音，清脆地拍著手掌，努力將空氣中彌漫的離愁別緒驅散，重新注入輕快的活力，“背好小書包！拿好你們的‘寒假魔法書’和通知單！排好隊，，像小鴨子跟著鴨媽媽，一個挨一個，跟著老師，慢慢走——！”劉老師提高了聲音，拍著手，努力讓氣氛重新輕快起來。孩子們像歸巢的小鳥，迅速背起五顏六色的小書包，在門口擠成一團。吳云深把那張補好的窗花和新發的冊子仔細地塞進書包最里層，又把《寒假通知單》緊緊捏在手里。他排進歪歪扭扭的隊伍，小小的身影隨著緩慢挪動的人流向前移動。經過劉老師身邊時，一股強烈的沖動涌上心頭，他忍不住抬起頭，小臉漲得通紅，用幾乎只有自己能聽見，帶著點顫抖的聲音，飛快地擠出一句：“劉老師……我…我會想你的。”說完，立刻像受驚的小鹿般低下頭，盯著自己的腳尖。
劉老師正俯身幫前排一個小朋友整理被書包帶蹭歪的小帽子，她的身體幾不可察地微微一顫。她立刻轉過頭，如同夜空中最溫柔的星辰驟然綻放光芒，嘴角彎起的笑容，溫暖得足以融化整個冬天的冰雪。她沒有說任何話，只是毫不猶豫地伸出雙臂，輕輕地將那個小小的身體攏進自己溫暖的懷抱里，給了他一個短暫卻無比堅實，仿佛要把所有祝福和思念都揉進去的擁抱。那混合著陽光曬過味道的、無比熟悉的溫暖氣息瞬間將他密不透風地包裹，像沉入一片寧靜而安全的港灣。
“云深——”門外，傳來了林芳熟悉而殷切的呼喚，穿透了教室的喧鬧。
劉老師松開了手臂，那令人眷戀的暖意驟然抽離，留下微涼的虛空感。她輕輕拍了拍吳云深稚嫩的小肩膀，眼神溫柔而堅定地催促著，無聲地傳遞著鼓勵：“快去吧，媽媽等著呢。新年快樂，云深！”吳云深用力地點點頭，喉頭有些發緊。他攥住手心里那張通知單，轉身匯入了涌向門口那片喧鬧的小小人流。王老師站在教室門口那片被拉長的、逐漸稀薄的金色光影里，臉上依然帶著那溫暖卻難掩離愁的笑容。她身后的教室，已然被孩子們的作品裝點一新——無數枚紅艷艷的窗花，如同被春風喚醒的繁花，貼滿了高大的玻璃窗。
他抱著鼓鼓囊囊的小書包，奮力擠出那道冰冷的鐵柵欄門。門外，冬日黃昏凜冽的空氣如同冰水般瞬間包裹了他裸露的臉頰。幾乎同時，一只無比熟悉的大手立刻握住了他那只被凍得微微發紅的小手，那溫暖源源不斷地傳來，驅散了寒意。他忍不住，又回頭深深地望了一眼。那棟承載了無數歡笑、涂鴉、歌聲和悄悄話的三層小樓，在冬日黃昏的天穹下，靜靜矗立。此刻，它仿佛被賦予了生命——每一個窗口，都鑲嵌著孩子們親手剪貼的紅窗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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