接過盒子的茅以哲愣住了,還活著的人,他們那一批,除了他就只有一個陶若先,其他全死了,那些孤魂野鬼,有跟著他們回到京兆、回到故鄉嗎?
“知道了。”他沒有多說一個字,打開盒子,將里面的支票遞給女兒,“這個交給你媽。”
接過支票,茅水京走向廚房,茅夫人正準備做飯。
除了支票,盒子里有朝廷給他的功章,有蓋了印璽的表彰詔書,還有按郡守待遇領取退休工資的說明和卡及伍修儒寫給他的信,還有一封當年離開時交給伍修儒保管的已發黃的遺書。
慢慢拿起遺書,除了核心是交代后事,他已經不記得自己寫了些什么,也不重要了,摸出火機,走到外邊,將還沒有拆封的遺書點燃,似乎在與那個時代告別。
將盒子收好,他走到廚房,母女二人正在竊竊私語,見他過來,都笑了起來。
他也笑了兩聲,過去接過妻子的工作,道:“這一頓我來。水京還沒有嘗過老爹的手藝,今兒讓你開開眼界。”
“臭美。”母女二人笑著走了。
……
“對不起。”看著妻子熟睡的臉,為她蓋好被子,關門退出房間,茅以哲走到堂屋,將本子放在桌子上,開始書寫新的遺書。
茅水京比茅夫人起得早,下樓的時候天尚未亮,發現地上隱隱約約躺著一個人,要不是心理素質不錯,就算不暈過去,也得尖叫起來。她急忙打開燈,才發現地上躺著自己的父親。
被母親趕下了床?應該不至于吧?
怎么睡在地上,什么都沒有墊,也沒有蓋,做諜間不至于做到這個份上吧!
她走過去推了推:“爸、爸。”見沒有反應,仔細看他的臉色,發現不對,伸手一探,已經沒了氣息,沒了脈搏。
剛回家的父親——死了!
父親的身份是諜間,剛回來就死了!
“媽、媽。”茅水京有些心慌,急忙去拍打母親的房門,聽到茅夫人的應聲,才算松了口氣。
茅夫人還不知道發生了什么事,嘀咕了兩聲,一開門就被女兒拉到了躺在地上的茅以哲面前。
“過兩天挖開吧。”
流淚的茅夫人終于明白了丈夫昨日這句話的意思,他還是要埋在曾經“埋葬”他的地方,那是他為自己選擇的埋骨之地,有始有終。
茅以哲的身份不一樣,茅水京報去了縣里,讓縣里派大夫到家里來檢查,到底是怎么回事。
上報后才發現桌子上的遺書,她有些后悔,不應該急慌慌亂報,只能收起來,不告訴任何人。
最后確認,茅以哲是被毒針刺入心脈,中毒而亡,至于他殺還是自殺,需要再調查,但根據現場和家里的情況初步判斷,應該是自殺。
縣里也不知道茅以哲的身份,只知道是縣令茅水京之父,都是端一碗飯的同僚,也很重視,縣令甚至親自過來悼念。
看著面前念完遺書的女兒,抹淚的茅夫人很是不解:“你爸爸受到朝廷的表彰,按郡守退休待遇,肯定是王朝的英雄,為何要自尋短見?”
“媽,兵士在戰場上殺人是英雄嗎?”
“殺人建功,當然是英雄。”
“戰場有將領指揮,殺人屬于集體行動,是好是歹都是集體,兵士不過聽命行事。爸爸的戰場,做任何事、任何決定都是他一個人的事,沒有命令,沒有指揮,沒有集體,他要一個人對所有事負全部責任。在藩鎮之地,為了覆滅藩鎮搞破壞,難免傷害到無辜者,沒有人可以為爸爸分擔這一切,他這些年應該過得很痛苦。媽,我也不想失去爸爸,但作為家人,我們要理解他。”
按照遺書上的要求,茅水京聯系伍修儒、陶若先等人,將父親的死訊通知他們。
“怎么這么突然,茅先生沒告訴我他生了病。”接到她的電話,伍修儒有些愕然。
“相爺,這是家父自己的選擇。”
伍修儒明白了:“茅先生身份不一樣,為了你們一家著想,朝廷不能出面,更不能光明正大給他什么,我只能說抱歉。轉告茅夫人,我晚上抽空過去一趟,送茅先生最后一程。”
“多謝相爺。”
“水京,你是一個心里有數的人,我也不怕告訴你,茅先生是立下大功之人,王朝會記得他,早晚會給你們家一個交代。”
“相爺,朝廷這些年對我的照顧,是不是因為父親?”
“我不否認,但你也是一個有能力、有擔當的人。好好送你父親,將來還有擔子給你。”
“是。”
伍修儒坐在椅子上,腦海中不自覺閃過那些人當年離別時的情景。
許多人告別父母妻兒親人,永遠沒有再回來,有的人死后還背著洗之不去的罵名,連家人也抬不起頭,自己還要默默銷毀關于他們的資料,有的人甚至只留下一個可憐的名字。
當年和茅以哲一樣,先后前往上寧府的老一批人,在數個藩鎮間跳動,風云變幻,活下來的不足一手之數,他們一直生活在掙扎中,苦苦堅持到今天。
平藩,對大齊朝廷來說不過張嘴就來的兩個字,是文武大臣們為之爭論不休的一個話題而已,卻是這些人凄涼的一生,還有很多人死不瞑目。
茅以哲,你為什么就不能為他們活著,這個王朝將來才有你們的故事,屬于你們這些苦命人的故事,也是屬于你們的苦勞和功勞。
“頭,你這是何苦,這是何苦啊!”陶若先比伍修儒先趕到,看著這個才分別一日的人,已經冷冰冰躺在門板上,眼淚流淌下來。
這是認識三十余年的戰友,當年一起訓練,一起在血與火中攜手走過二十多年,好不容易熬到今天。
“陶叔叔,相爺來了。”茅水京拉了拉跪在那里哭泣的他。
跪地的陶若先就那么轉過身,望見伍修儒從黑暗中走了進來,拜了下去:“陶若先拜見相爺。”
“快起來。”伍修儒一把拉住他,將他從地上拖了起來。
看著這個只有隱約當年輪廓的人,如果自己沒有活到今天,他們永遠不能回家,至死也是藩鎮的走狗,仍是無怨無悔在風雨中走了過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