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個好女人,無論如何,都是從一而終。經過風雨泥濘的洗禮,歲月雖然奪走了她姣好的美麗,但是奪不走她的依舊純凈的靈魂。濕冷的晚冬初春奔走相告,遲到的她與他終于在茫茫人海里重逢了。她小心翼翼卻激動的伸出兩只褶皺起繭的手,輕輕地放在他寬闊的肩膀上,笑了笑,一張薄小的嘴唇顫抖著,想說卻又封住了。他也沒開口。此刻人群中里,快樂到極點。真的快樂嗎?命運露出了一絲酸楚凄涼的嘲笑。初春的細雨迷迷蒙蒙,整個玄武湖中間的一排排絢爛華美的矮矮的落葉喬木,立在那里多時了,把它最美好的身姿在世人面前展露無遺。他曾說過此生之年要去南京一趟,然而,她去的時候,他沒來。他來的時候,她早已離開。恍若隔世。命運輪回令人悲喜交加。
白紀云穿著已經過時的咖啡色繡三色彩邊對襟毛線衣,踩著一雙奶白褶皺芭蕾皮鞋。——只有這一雙新鞋子,算得上跟上了潮流。長發松松散散捆綁在腦后,看上去有一種過時的上了年紀的女性美。母女倆已有數月未見了,初別時正值初秋,再見時已入除夕。“看你小時候的照片,多么可愛!像個小天使溫暖著大家?!蹦赣H手里捧著一本舊黃相冊,眼里早已泛濫成災。日記本擱在狹小房間的書桌上的角落里,紀云不敢揭開,因為上面寫著十幾歲的戀愛。有那么一瞬間———半躺在床上望著半敞開的衣櫥里掛著的鵝黃大衣,棕羊毛衣,散落一地的絲綢毛巾,黑條紋薄絲襪,真的有那么一瞬間,她覺得她還活著。心里還是忽冷忽熱的———她們都需要堅強。又是一個日暮時分。然而她卻期待著天上的雨滴落下來,淋濕遠處的山坡上的茉莉丁香海棠,在看不見的遠方欣喜地注視著天際的絢爛玫瑰紅的晚霞。蒼黑的天,冰涼的風,從鼻尖吹過,似乎聞到了清淡的香氣,是琥珀綠透明方鉆皮筋扎的黑長頭發上的發香?可是有的人怎么也聞不到,已經十年了。一股冷藏的回憶令人瑟瑟顫抖。億笙從未和她拍過合照。她在想象,如今的億笙該是何般模樣……這廂,謝億笙在趕重慶城鎮的早班車,手里提著一袋油汪汪的包子。那是他妻子水月從小巷里兜兜轉轉買來的。趁著打折優惠活動,還買了二十塊錢的剃須刀,十塊三雙黑棉襪,一床三百塊的天藍吊鐘海棠棉被是給婆婆的。在商場逛了一圈,出來時已是天黑了。水月拿著大大小小袋子,走路回家。身穿一件黑長滾白紗邊棉裙,外套一件淡綠夾襖,裙擺長到了腳背上,這些衣服都是穿了好幾年,舍不得扔掉。家里人早已準備好了一桌飯——今天是中秋。他們家在七樓。要爬樓梯,很長很長的青石板樓梯,風從窗子外飄進來,散發出新鮮溫和的氣味。每當走累了,就停下來,望著樓梯口外面的世界。陰雨天氣只能見到一片迷迷蒙蒙的白霧籠罩在這個小城鎮上。還記得紀云頭一回去亦笙家作客,興興頭頭的,一點也不覺得辛苦。現在,她連爬兩層樓梯也喘個氣一會?!凹依镆磺卸己谩6鳌惴判?,我明年打算出去找份兼職?!覑勰?,爸媽!……”末了,水月嗓子哭啞了。亦笙這晚說道:“過了安全時期我想去南京一趟?!彼抡苏?,自去鋪被子。
紀云父親白冬菊是一名普通的初中老師,已退休。終日在家養花養草。最近他的一個好朋友遇到了一點經濟糾紛,為了幫助兄弟,愁眉不展,茶飯不思。紀云實在不忍,便在泡茶的當,緩緩道:“爸爸,我長大了,再也不是從前那個小女孩了。我希望你能多看書。別終日沉迷在享樂里。你以前是老師,可如今落魄到……媽媽也憔悴了不少。我知道,一切皆因我而起。對不起!爸爸!”冬菊道:“我的問題,你少操心吧。”紀云急紅了臉撲通一聲跪在地上道:“我怎么能不急呢?以前,是我不聽話,到處惹是生非,對不起你們,我的青春,我的生活,一團糟!一團糟……”這次她沒有哭。白冬菊沉吟道:“先站起來吧。明年送你去表舅那里學做生意。”紀云喜出望外,忙不迭應承道謝。為表誠心,日日替父母打掃家務。仿佛死過去了一次又復活過來了。
“呵呵,這孩子,懂事了?!卑紫壬谏嘲l上翻看著日歷,對妻子妙琴說。妙琴淡淡的回應一句:“唔。女兒都是賠錢貨!前陣子,梨青出言不遜,紀云就批評她,說什么以后如果長大了要找男朋友,這個樣子怎么嫁的出去嘛?你說我氣不氣?好歹也是我生的養的。我說:’男大當婚女大當嫁,這很正常?!彼萑醯纳碥|已經忘記了她是四十多的婦人了,仿佛有意開玩笑?!懊魈烊ベI幾身衣服。何太太陳太太約我去打牌。你就在家里吧?!卑锥粘聊R粋€中午,悶悶沉沉,只有電視機在響。在家里,妙琴是好太太。專管孩子的日日三餐。在外面像旅游的人,走馬觀花。這些年來,母親的性情大變,紀云有目共睹。但是同時也衰老很多了,超出了她的想象之中。
“等過幾天我們去哪里旅游吧!”一位短卷發太太提議道。
“我們家要回去過年了。”一位長發瘦黑的太太開心的說道。
“聽說你們要去泡溫泉?”
大家又邊吃著早茶邊談論房地產。說哪里哪里光線不好,又十分狹窄,不適合居住。紀云自然是聽不懂。只顧著吃蘿卜糕和炒米粉。
紀云和回國的表妹在一起不到三個小時,就分開了。
“下次,一定要再見到你們?!卑准o云在心里重復喃喃道。人的一生注定要遇見很多人,陌路人,舊相識,半生不熟的人……有些人,匆匆見一面就要匆匆告別。
紀云按捺住心里的狂跳,撥了一串熟悉的電話號碼過去。那邊沒回應?;秀遍g,她想,是時候必須離開了。離開了,就不能再見到你了嗎?是這樣嗎?……她多想聽到他對她說幾句話。哪怕是“你辛苦了!”,她也感到滿足。
過了好久好久,一個空而遠的聲音傳達過來?!拔?,你好?!奔o云平緩的心跳又重新亂跳起來。手心沁出了汗,一時之間亂了分寸。不,決不能失去這個寶貴的機會?;蛟S,這是唯一的一次。最后一次機會。
“唉,我們還是朋友嗎?”“只要你愿意?!薄捌鋵?,我最想問的一個問題就是………就是………你結婚了嗎?”他只是可憐她罷了。想到這里,不禁默然了半晌。電話線中斷了。對面山坡上寒冷的風,直吹進眼里吹得淚水不停打轉。
太累了………就讓清晨的陽光曬干她心里痛苦的眼淚,海風拍打著疲憊麻木的神經。命運真殘酷呵!前不久剛從醫院里出來,重見天日,現在,她疑心要與重慶訣別了。這一番亂世風景,來不及仔細品賞了,沒有了愛,什么也沒有了,只剩下孤獨等候黃黃的月亮——人世間唯一的月亮,灑在寂靜柔情的湖面,在紅瓦藍磚老屋檐上,在翩翩起舞的絢麗多彩的銀柳下,有一位老姑娘扶著白雕刻花闌干,心里隱隱作痛。忽然瞥見了一只貍花貓,邁著輕巧優雅的腳步,不知家主人在哪……“再見了……我們還能再見嗎……”紀云朝著長夜的反方向遲遲走了過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