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一步一扣的山門,風聲雨聲紛紛來到,又紛紛離去,可憐我的白發生了又生。
整日里,抬頭望見鐘聲隱匿松林,低頭看紙上字跡如泡沫,渙散游離。
猶記那年秋水盈盈,漣漪蕩動,一瓣蓮落無聲,似沒有著落的小舟,惹人疼惜。
她緩緩向我走來,微笑的眼是散落人間的虹,仿佛觀音一般溫柔慈愛。
我是她普渡眾生的螢蟲,是她轉動的念珠,是她口中呢喃輕誦的心經。
楊柳凈瓶中隨手灑下的一滴露水,恰如其分落在我的眉心,那是一粒胭脂腥紅。
我是她在劫難逃的劫,她是我柳暗花明的余生。
二
八歲那年,我尚在懵懂,父親母親就離婚了。
母親哭的很傷心,她最后一次擁抱了我,然后上了另外一個陌生男人的車。直到后來的后來,我再也沒有見到過我的母親。
從那天開始,父親就告訴我:“小宇呀,記住了,凡事給自己留一手。”
自從母親走后,父親做生意仿佛開了竅,做什么,什么賺,我的生活也跟著滋潤起來。而他身邊進進出出換過不少阿姨,我只是默默看著卻從不過問。父親主動解釋說:“生意場上的事,玩玩而已,不要當真,”末了還不忘交代一句:“莫要交出真心,凡事給自己留一手,尤其是女人。”他笑得得意且虛偽。
十三歲那年,父親將生意做到了國外,我也跟去國外念書。他的生意時好時壞,我這個富二代也不免起起落落。
十六歲的一天,父親找到我,說讓我幫個忙,陪他出席一個宴會,主要任務是接近對方老頭的千金。
這對我來說輕而易舉,游刃有余。
這幾年來在父親的調教下,我太知道女人們喜歡聽別人夸她們什么,想得到什么,招招必殺。如何接近,如何搭訕,如何套話,如何撤退。該發生什么就讓它發生什么,不用承擔任何責任,也不會有心理負擔,大家各取所需,逍遙又快活。
這些招數我在學校時就屢試不爽。
我長了一張純白清秀的面龐,還有一雙無辜的大眼睛,看起來是一個涉世未深的孩童。我必須由衷的感謝它幫了我很多忙,就像黑貓長了一只白鼻子,這是天生的捕食利器。
我的父親坦言,他的身邊最不缺的就是女人,而此時我也可以拍拍胸脯,用眼神告訴他:是的,我也不差。
這次宴會,我的任務完成的十分漂亮,幫他拿到了大訂單。從此一發不可收拾,我跟隨父親進出各大場合:酒會、畫展、私人派對、飛機、游艇、會員制俱樂部、莊園、城堡,還有皇家宮殿。
這一年我不過才二十四歲,就已見識過人世間所有的繁華,你們不敢想象的生活我都經歷過。
看盡悲歡離合,年紀輕輕就有了厭世的想法。不思上進,游手好閑。閑暇之余,我也痛恨老美帝國主義腐敗的空氣。
游走在各色女人中間,應付她們猶如賣油翁手里的那壺油,想怎么倒就怎么倒。
她們盡情的表演著,我也努力的配合著。其實大家心知肚明,每個人都見好就收,沒有哪個不開眼的傻子會玩真的,哦不,真有一個。
有個瘋女人,她非要和我結婚,我又不傻,直截了當拒絕了她。于是她開始瘋一般的報復我。
殺敵一千,自傷八百。僅僅一年,她把我搞的身敗名裂,雞飛狗跳。官司纏身的我不得不佩服她的手段,她讓我第一次懼怕女人。
我玩不動了,損失慘重之下,希望我的父親可以用錢支持我一下。沒想到的是,他這次是真沒錢了。
他之前也失敗過,但每次他都可以很快找到東山再起的捷徑。我不以為意,以為不過是之前無數次小波折的重演。直到看著他站在樓頂。
他距離我那樣遙遠,變得很渺小。他沖我笑了笑,喊著:“小宇,活下去,記住,對身邊的每個人都不要交出真心,凡事給自己留一手。”然后就跳了下去。
那樣的猝不及防,而我還在細想這是真是假。
我尚未反應過來發生什么就結束了。之后還是律師告訴我,他輸的有多慘,股票、不動產、莊園、別墅、工廠都沒了。而且,負債累累,累到我不認識那個數字,我想,那一定是外星文字,只有科學家才認識它吧。
我還是心有疑慮:不過才一年的時間,怎么會輸成這個樣子。
三
二十五歲,我就這樣人不人鬼不鬼的回國了。沒有任何行李,機票是靠美色騙來的,這是我唯一的資本,也是我最后的妥協。
我去了香港,本想大展宏圖,重振我們老李家的雄風,然而,開局不利,我太渺小了。之后又去了深圳和廣州,幻想自己是某個大財團的CEO,然而,每個公司都不缺老板,而我苦心積攢的寶貴經驗,在他們眼里就是放屁,相比之下發傳單更適合我。隨后攢夠了路費又輾轉去了福建、浙江等地,收獲不小,學會了擺地攤和吆喝。
我逐漸能拉下臉了,進了一批貨,打算去北京轉轉運。我想,我們老李家的第一桶金要來了,我想讓我父親泉下有知,我想用自己的方式一雪前恥。然而事與愿違,我這次進京,只學會了送外賣,掃廁所,上菜,搬貨,開啤酒……
二十六歲那年春天,我在我打工的飯店門口遇見了一個人,一個女孩,她是我命中的貴人。
她說她只有二十歲,但在我看來,她土的程度更像一個五十歲的大媽,樸素到不像一個九零后,倒像一個七零后,就是那種農村題材電視劇才會有的穿搭。又矮又胖,灰頭土臉不說,大腦門,瞇縫眼,頭發干枯發黃還分叉。
我不忍看下去,這簡直是對我這種海歸人士心靈的褻瀆,審美底線的沖擊。
我不禁懷念起了我之前的美好生活:美女如云,紙醉金迷。
經理過來拍拍我,并遞給我一小袋洗發水說:“小宇呀,洗洗吧,顧客都反應了。”
我扭頭就沖進廁所就著涼水洗了起來。我發誓,等我再攢一個月的錢,就給自己置一套行頭,我要應聘去大公司上班,重振我海歸富二代的雄風。
后來,我聽另一個服務員王利娟說才知道,那個“大媽”叫張秋紅,以前是我們這的服務員,后來走了,那天只是回來看看她們這幾個老朋友的。
聽這幾個朋友王利娟陳丹丹她們說:張秋紅好有本事的,又聰明又勤快,之前在這干的時候,遇著一個大老板賞識,進了一個大廠子,不到半年就當上了小組長。這次來主要是想帶王利娟她們也進廠子。工資高,待遇好,熟人介紹有保證。
我太需要這個機會了,可當我找了幾次那個廠子,得到的回應都是不招人時,我就知道我需要她的幫助。
坐等張秋紅的下一次到來。
我也想過,素不相識,她為什么肯幫我。不過問題不大,要知道哥的長項是什么。
如何偶遇,如何搭訕,如何贊美,如何表現自己多么的勤勞吃苦,這一切都安排的妥妥的。
她很明顯被震懾到了。當她拿出黑白屏的諾基亞記我電話的時候,我就知道自己敗給她了。她問我的名字,我毫不猶豫的掏出自己的老年機,解鎖,電話本,短信,聯系人。每按一下都會有超大聲的語音提示,直到找見了記事簿,打出“凌周宇”三個字。
又過了一個月,我準時出現在流水線上,成為了一名流水線“打工妹”,這是她們給我起的外號,只因我長的清秀俊俏。
但,這不是我想要的生活。我太希望一步登天了。我認真觀察我們廠子的經營理念、產品模式和營銷策略。以我多年海歸富二代的經驗,熬夜寫了足足十幾頁的改進方案,但,給誰看?怎么給,封閉的環境連聊天都不被允許。
故技重施,食堂偶遇張秋紅,拜托她幫我。沒錯,一番演講后,她被我的才華傾倒了。
搞定她,簡直不要太易如反掌。
這期間,我不知道她費了什么力,磨破多少嘴皮子,跑了多少腿,受盡多少人的嘲笑。總之,我如愿得到廠區核心管理層的面試。然后我就擁有了一個小小的職位。
我離自己的夢想又進了一步。
四
事成之后,我請張秋紅吃飯。
我把她約到了一家高級餐廳,我在內心祈禱,希望她可以穿著得體一點,別太丟人。
果然不出意料,她還是那副老樣子出現了。一進門,我就發現了她的局促不安,眼神慌張閃躲。
她一邊看菜單,一邊不停的在抖。翻完最后一頁,拉起我的袖子就沖出門外。
我不解的問道:“你怎么了?”
她喘口氣定了定神說:“我從頭翻到尾,最便宜的一道菜是布丁,188。瘋了吧。”那雙小眼睛竟然可以瞪的那樣大。
我笑了,輕描淡寫的說:“188就188唄,走吧,我請你。”心里想著,她是真不了解哥以前過的是什么生活,1888我都吃過。
她擋住我的去路,說道:“不行,我不去了,太貴了。”
“哥請客,你怕啥!”我用大拇指無比自豪的指著自己的額頭,仿佛還是以前。
她突然笑了,說:“我知道一個不錯的地方,東西好吃不貴,最主要的是風景也好看。”
我默念著“風景”二字,得,信她一次吧,雖然我看不上她的品味,但我腦海里已經開始浮現“風景”了。
然后,我們坐了兩個小時的公交車,下錯了站不說,還遇見了“道路施工請繞行”的牌子,她就帶著我繞啊繞,繞啊繞,這讓我想起了西天取經。
走了不知道多久,天黑了,也終于到了。
這是一個繁華的城中村:擁擠的道路,滿地的垃圾,污水橫流,噪音不絕于耳。
我不禁質問她:“張秋紅,你的風景呢?”
她開心一指:“就在前面。”
我抬頭努力張望,只看見掛著“東北水餃六元一份”八個大字的小推車。
她跑過去坐下來,喊了兩份水餃,一份豬肉大蔥的,一份酸菜的。
等待的過程中,她一直看著我笑:“你覺得賣餃子的爺爺奶奶好不好看?”
我內心煩亂至極,早知道就不該相信她的鬼話。
此時我的余光恰好發現有個醉漢對著墻角噓噓,她見我不說話,就順著我的余光看去,我趕緊一伸脖子擋住了她的視線,瞪著眼說:“有什么好看的?”
她收回目光繼續笑著說:“你看著,等下煮好了餃子,爺爺一定會拿一個板凳讓奶奶坐。”
果真如她所說,只要一有空閑,那個老爺爺就拿個矮凳子給老奶奶坐。
她笑了:“你看,人間最美的風景,這就叫相濡以沫。看著他們,我就知道書上說的執子之手,與子偕老是真的。”她眼里充滿了星星,亮閃閃的。
而我只記得,這期間過三輪車起來讓座兩次,隔壁燃氣罐著火跑開一次,對面飯店倒水弄濕我的鞋一次,小孩打水槍打到我的碗里一次……
她吃得很快,我是真吃不下去。她從口袋里拿出一張五元的紙幣和一個一元的硬幣,塞進我的手心里說:“等下有勞凌周宇同志去付錢嘍!”
我愣了一下,從她的笑里我沒有看到任何的瞧不起,相反,是滿滿的心疼。
我生平第一次請一個女人吃飯被強行AA,要知道,哥以前哪有因為女人受過如此的奇恥大辱。
我狠狠看了她一眼,這個仇我記下了。
五
后來的日子里,海外大學,金融貿易,會英語,懂電腦,擅長談生意,這一切都成為了我的加分項。我的才華被一點一點展露,西裝領帶辦公桌,這才是我該有的樣子。
我知道在談生意的時候,財務部門沒有一個自己的人是多么的棘手。于是,利用自己的職務之便,跟老總套近乎,多多美言幾句,計劃著將張秋紅調到財會部門學習。
怎樣才能讓她死心塌地為我做事呢?我想,這有何難。
我時不時的把她約出來,在樹蔭下走走,聊聊天。
我后來才知道,她家是甘肅的,很窮很窮,上面一個姐姐,下面一個妹妹和一個弟弟。初中上完就出來打工了。什么苦都吃過,什么罪也遭過。她說她的父親要求她們姐妹三人掙的錢全部用來供弟弟讀書。她說到這里,開心的蹦了起來,說:“等過了這個夏天,我就不用給家里寄錢了,因為我弟弟要畢業了。”
我敢打賭:“你還得寄,因為你弟弟要結婚。”
她笑了,說:“不會的,我父親不會那樣狠心,再說了,我不能擁有我自己的生活么?”
我只笑了笑不說話。那還真就未必,在饑渴貧瘠的大西北,那些一旦生了一個兒子尤其還有幾個女兒的父親們,我太了解他們是怎么想的怎么做的。
我深知張秋紅逃不出這個圈。而我也不會是她的救世主,大家各自有各自的命運罷了。
她看著我笑,靦腆透著好色,我就知道她在覬覦我的美貌,我痛恨這樣的笑容。但我還是明知故問的問她在笑什么?
她低頭小聲說:“我覺得咱倆個很像。”
這位大媽,你要注意了,我們兩個可不一樣。我是超級海歸富二代,氣質靚又帥,受過高等教育,見過世面,妥妥的上層人士,商界精英,一肚子的雄心壯志和老李家的復興計劃,怎么可能和你這個窮山溝溝里的鄉村野丫頭一樣。
我打心眼里瞧不起她這樣的人,但我擅長偽裝,平靜問道:“哪里一樣?”
她說:“只有咱們兩個會說英語,會用電腦,喜歡莫奈。”
莫奈!可笑,你也配喜歡莫奈嗎?如果我沒猜錯,你說喜歡莫奈,只是因為食堂掛了一幅莫奈的畫,而且只有這一副,你并不是真正懂得欣賞莫奈,而是天天看就喜歡了,更何況還是我告訴你畫的作者是莫奈的。
我不禁問道:“你哪里學的英語?”
“自學的。”她回答。
我感慨這位自學成才的“天才”。
“那電腦呢?”我又問她。
“四百塊錢報了一個班,學過兩個月。”她說話的聲音越來越小,眼神越躲越遠,從手指到腳尖,無處不透露著窮酸氣。
唉,等會,這位大媽,合著這么大廠區,你不打聽打聽么?這么大北京城,你用腳后跟想一想呀,會英語懂電腦的人滿大街都是,真不缺咱倆個。再說了,你會英語和我的英語水平真不是一個檔次,我說的你聽不懂,你的中式語法陜北口音的英語我也聽不懂。
你看看,我就說咱倆個不是一個水平吧。盡管大學期間整日的不務正業,沉迷酒色犬馬之間,但,我那好歹也是正經的大學。雖然,我沒有正經的畢業。
我心里想了這么多,嘴上也只是“嗯”了一聲。
她又繼續說道:“就因為買書和報班,我爸親自打電話罵了我,說再敢亂花錢就打折我的腿。”
我心中在嘲笑她的傻,千里迢迢,你不說你爸怎么知道的,歸根結底,還是怪你太傻嘍!
我心里雖然這樣想,但看在莫奈的面子上說道:“將你的工資分成三份,一份花銷,一份儲蓄,還有一份寄回家里,不過,要說明是給你父母的養老金。一定要書面說明,根據我的經驗,以后打官司用得上。”
她驚訝的看著我,目光中閃爍著感動與欽佩。
此刻,我十分清醒,我們肯定不是一類人。出身不是,顏值不是,才華不是,人生追求不是,社會地位更加不是。
我是早晚要混到剝削階級的人。
她的腦子里都是錢,而我心里裝的是生意。這一點,我十分看不起她。但還是提醒她:可以考個會計證,方便以后的工作,也方便加工資。這一點,我可以信任她,憑著她自學成才的聰明程度,這對她來說并不算什么。
六
七夕節那天一大早,我特意跑到女生宿舍下面,送了她一串手鏈,十元三串的那種,另外兩串我打算送給我以后的女人們。
我說這個是“幸運水晶”,真可笑,她居然信了。還說我是第一個送她禮物的男孩子。
第一個男孩子?這種謊言我以前聽到過八百次。
晚上下了工,她從一個紅色塑料袋里掏出一雙鞋送給我,我問她多少錢,她說三十五。
一猜就是地攤上斷碼甩賣的那種。
我內心早就罵過她祖宗十八代了。但我還是微笑著收下了,心中打算一回到宿舍就把這該死的破爛貨扔到垃圾桶里。
要知道,哥什么時候穿過三十五的鞋?
她的仇,我又多記了一筆。
我來回晃著紅色塑料袋,請她吃路邊的餛飩。
這次她沒有給我錢。
我笑著問她:“怎么這次突然懂事了?”
她低下了頭,兩只手不知在桌子底下擺弄什么,說道:“我父親對我管的很嚴,他不允許我花別人一分錢,尤其是男孩子的錢。他常說‘男孩子們最不容易了,他們的每一分錢都是要娶媳婦的,如果你不確定會不會跟人家,就不要花人家的錢,一分都不行。’所以我從來都是自己付自己的錢。”
原來如此。
我真的很好奇,小心的問她:“你真的沒有花過別的男的一分錢?”
她的眼神無比堅定。
我相信,這個一根筋的女人說得出做得到。我感嘆世間怎么會有如此奇葩的存在。
此刻,我真想她可以再為自己付一次錢。但,她沒有。我想我好像攤上事了。
餛飩上來我吃的飛快,付了錢提著塑料袋就走了,根本沒回頭看一眼還沒吃完的她。
第二天一大早,趕在上工前,她跑來問我:“我們算不算在談戀愛?”
我看見她的兩個大大的黑眼圈,一臉茫然的說:“不知道。”
她說:“那你算是我的男朋友嗎?”
我抬頭四十五度看向天空,像極了漫畫中憂郁的少年,漫不經心說道:“隨便。”
她開心的笑了,說理解我。接下來斷斷續續,吞吞吐吐說了一大堆,大概好像是說什么因為她同我一樣,是初戀,之前從沒跟異性如此近距離的接觸過。所以,理解我的不好意思,也體諒我的不敢表達。
我不禁發笑,轉身離去時,心里在想:天哪!哥什么時候不好意思過,哥什么時候不敢表達過。
她還說她懂我的心。
天哪!真可笑,哥的心豈是你這種山溝溝里的土老冒能夠隨便懂得的,你懂個屁,你個蠢女人!
七
這年剛入冬,京城就迎來了一場罕見的大風雪。
氣溫驟降,大家都沒有做好入冬的準備,如此大的風雪說來就來了,生平第一次遇見。
我本來就瘦,此刻連路也走不動了,感覺要被風吹跑了,幸好背后有人拖住了我,回頭看是張秋紅。
這使我很驚奇,因為,自從上次說完“隨便”之后,我每天都在忙自己的事,再沒有找過她。
這真的很令我意外。再次見面,她依舊笑得出來,從她的笑容里,仿佛上次見面是在昨天,而非三個月前。
她張嘴說了什么,我沒有認真在聽。
我在心里跟自己打賭:她到底是真傻還是假傻。
她重重的挽住我的胳膊,我們兩個在惡劣的天氣里相互扶持。
我說帶她去個好地方,這傻丫頭問也不問就跟來了。
看得出來,她在這方面很有經驗。
這是一個倉庫,又大又老,又破又舊。一道大鐵門,門軸和墻的地方掉了好幾塊轉,門軸早就是個擺設。
我多瘦呀,將門推了推,露出一條縫,輕易就鉆了進來,她就費力了,不過,最后也勉強進來了。
倉庫里昏暗陰冷,角落里有張小床,我知道那是倉庫管理員老宋的,兩點半之前他是不會回來的。
我對她說坐到床上去,她就坐了。我說你把外套脫下來,她就脫了。你看,她也就平時看著傻,這個農村小土妞心里明鏡似的。
這都是女人慣用的套路,以我多年的經驗,太知道接下來的劇情發展了。
我們隨便聊了幾句,我蓋著她的衣服躺下,盡管一股土的味道,但至少我不冷了。
我不知道像我這種打過雞血的人,曾經可以連續奮戰三天三夜的人,竟然會秒睡。
真不可思議。
我做了一個夢,夢見我的媽媽。
自從父親去世后,我經常夢見她。夢境里,父親和母親激烈的爭吵,母親抱怨生活的艱辛,兩塊錢可以洗一次澡,但,她一個月都舍不得洗上一次,父親罵她吼她,還動手打了她,說讓她滾。
我跪在地上求他們;我抓不住我的父親;我被一腳踹飛在地;我拼命的爬,卻怎么也爬不起來;母親一直在哭;他一直在打我的母親……
后來,母親就真的走了,她最后一次擁抱了我,那濃重的頭油味,還有身上的體味,我終身難忘。
直到后來我也經歷過好幾個月不洗澡不洗頭發,才明白那味道的來源。但就是這樣的味道,讓我流下了眼淚。我哭著喊母親:“你不要走,不要拋下我。”
我坐了起來一把抱住了坐在床邊的張秋紅,抱得特別緊,哭著說:“你不要走,不要拋下我。”
張秋紅坐在床邊,驚恐的看著我,渾身瑟瑟發抖,然后一把把我的頭從她的胸口推開。
她的手觸碰到我的額頭,是那樣冰涼,我看見她黑青的手停在空中發抖,然而臉卻漲得通紅,一直延伸到耳后,脖子。
她不敢直視我。
我大方的湊上去聞了聞她的頭發,扇扇鼻子,一臉的難過說:“大姐,麻煩你有空也洗個頭吧。”說完還故意咳了幾聲,裝作很嗆得樣子。
她縮在床邊,不知所措。
我對她完全沒有那方面的意思。隨手扔出外套,她沒有接住,路過她的時候,她還蹲在地上給它拍土。
我消失前還不忘回了她一個標志性的微笑,留她一個人在那里想入非非,腦補各種偶像劇情,估計等我回到宿舍來,已經有二十多集了吧。
之后的日子里忙到起飛,我在謀劃一件大事,并沒有再見過她。
很幸運,她也沒來找過我。
八
轉過年的五月,還沒端午,天已經熱的不像樣子了。
這天,我在她必經的門口等她,是的,我有事需要她的幫助。
只見她抱著一個化肥大口袋走來,我很好奇這個家伙該不會還偷偷的在哪里開荒種地吧。
她笑著說:“我把自己在廠子里發的洗發水、洗衣粉、香皂、牙膏牙刷,襪子、鞋子都寄回家去。”
我本來想說我嚴重懷疑你們村不會窮到連小賣部都沒有吧,可話到嘴邊,變成了:“你寄回了家,那你用什么?”我其實并不關心這些,隨口一問而已。
她低頭淺笑:“不要擔心我,我給自己留了,我可以省著點用,夠用的。”
看著她腳上的黑布鞋被大母腳趾頂破的地方微微泛白,她努力往回縮著自己的雙腳不想被我看見。
我并不關心她的鞋,我只是想讓她幫我做一件事。
這一年多來,她會計證也考下了,在財務部學的很好,人人都夸她記性好,勤快認真。
我說我要一些資料,她什么也不問,低下頭滿臉通紅的答應了。
我問她:“為什么愿意相信我?”
她說:“因為我們都一樣啊!”
唉,如果不是當初我在學校里不思上進,一事無成,我也不至于混到和張秋紅一個水平。
好悲哀呀!
一個星期后,我開始放大招了。
我們廠子參加了一個招標會,結果意料之中,輸的慘敗。在競爭對手的操作下,還引起了一系列的連鎖反應:驚動了工商會,老總被帶走調查,廠子也被封了,所有人都面臨失業。
而我也終于找到了以往的成就感,搖著紅酒,參加了競爭對手的慶功宴。在這里,我成為了萬眾矚目的那個人,我找回了從前的快樂。
是的,我原本要替我們廠子拿下這個項目的。我做的方案原本可以萬無一失。可是,就在這時,這家公司的人找到我,出了更高的錢和職位。于是,我理所應當的做了一個理所應當的選擇。
我沒有任何心理負擔,我深知自己不能一直這樣下去,否則我的振興計劃將遙遙無期。
我坐在更高的寫字樓里,穿著更高級的西裝,看最美的風景,用著最新款的智能手機。
我換了全部的聯系人,將自己的過去刪的一干二凈。
此刻,我絲毫想不起來之前那家廠子倒閉后人都去了哪里,又過得怎么樣,他們是否安好,因為我根本不在乎這些。
我發過誓,要重振我們老李家的雄風。我正在一步一步做到。
這一年,我二十七歲,短短兩年多的時間,我就再一次擁有了這一切,雖然還不及以前,但,這只是小小的開始,我想我會做到的。
九
一年之后,京城又迎來了夏天最熱的日子,我受邀來參加一個商界朋友的宴會。熙熙攘攘,觥籌交錯間都是功利性的假笑,虛偽但是我很享受。
隨手拉起身邊的漂亮姑娘,送給她一個批發的廉價玉吊墜,要知道我的那另外兩串“幸運水晶”早就用完了。
這個姑娘很識趣,從頭到尾纏著我的胳膊,替我擋酒,服務的很到位,我很滿意。
如果不出意外,她會一直服務到明天早上。
而這個意外偏偏就來了。
一個點頭哈腰的中年小老板進來敬酒,從他唯唯諾諾的丑陋樣子來看,活該被人瞧不起。
他敬到我這里,一聽說“凌周宇”三個字,瞬間樂開了花,又點煙又倒酒的,一拍大腿說:“可算找見您嘞,活祖宗!”一邊叫進來一個女人,一邊說自己的事,回頭一指她,說:“我們公司的小會計,張秋紅。”回頭沖她立馬變了一張嚴厲的臉:“小張,快點,過來,倒酒。”轉過臉來又堆笑道:“欠的一點貨款,希望您大發慈悲,高抬貴手。”這邊沖我雙手合十不停地點頭,那邊又回頭沖她冷酷無情道:“愣什么?拿單子呀。”再沖著我滿眼含情笑了笑說:“見諒見諒。”
張秋紅趕緊放下酒瓶遞出單子,沒有一個人想看。
而我卻在想,究竟是怎樣的原因,讓一個人在一年里竟瘦了那么多,我幾乎都快認不出是她來:頭發黑亮了許多,留了劉海,還化了淡妝,臉龐也有了棱角,這臉一瘦,眼睛就顯出來了。再加上一身小黑西裝。別說,還真像那么回事。
我還特別留意了她的鞋,粗矮跟的圓頭黑皮鞋,肉色的絲襪,確認沒有大母腳趾露出來。
我旁邊的一個老總扯過單子,看也不看就扔在地下,我看到這一幕趕緊喊保安,說:“以后不要什么人都放進來,我們這可是高級包廂。”旁邊的人附和著說是的是的,就把他二人請出去了。
盡管外面驕陽似火,足足有四十五度,但大廳里涼風習習,愜意舒適。
我看見剛才的那個小老板在一樓和人推杯換盞,大放厥詞。
而小會計張秋紅則在院子里一輛黑車的陰影下,蹲著吃干吃面,連瓶水也沒有。
黑色的車黑色的陰影黑色的衣服,但,我還是一眼就發現了她。
宴會結束,我在上車的時候,她突然跑到我的面前,瞪著那雙亮閃閃的透著窮酸的小眼睛問我:“請問,你是……”
我只回了她一個“滾”字,鏗鏘有力。然后坐進車里,把煙熄滅在旁邊姑娘的手心里,對她也說了聲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