初夏,夜色襲人。
一名身著素色皂褙的女子,挽著一只小巧的食盒,從京都教坊司的后門匆匆走出。一炷香的功夫,她便望見鏡河邊大槐樹下的男子。
她連忙上前,喜道:“哥,是我脫籍的事有信了嗎?”
“快了?!?p> “那就好!那就好!哥,這是我一早起來做的點(diǎn)心,有云片糕、糖火燒、艾窩窩,都是你和娘愛吃的,給你帶家去。底下還壓著一副銀頭面、兩個玉鐲子和一只金項(xiàng)圈,是我這個月攢下的。過幾日咱們就要去新城縣了,路上肯定需要旅費(fèi),你把它們當(dāng)了,換些銀子。”女子把食盒往前一送。
“你是沒腳嗎,上前些,這么遠(yuǎn),哪里拿得到?!?p> 女子聽了此言,什么也沒說,只是往前行了一步,離鏡河更近了。
誰料,那男子的一只手忽然奪過食盒,沒等女子反應(yīng)過來,另一只手卻猛地向前,將女子推入河中。
眼看著河水將妹妹完全浸沒,男子輕哼一聲,掂了掂手中的食盒:“可惜啊,這么好吃的點(diǎn)心,以后我和娘是吃不到了?!?p> 然后四下望了一望,轉(zhuǎn)身悄然離去。
夜更深沉。
點(diǎn)了幾盞昏燈的市街小道上,轉(zhuǎn)出了一名只著內(nèi)袍的女子。只見她鬢發(fā)皆亂、渾身透濕,一面?zhèn)}促地奔跑著,一面害怕地望著四周。
少頃,她看見教坊司的左角門前仍掛著一盞暖黃色的燈籠。
她快步奔到門前,先屏住呼吸趴在門上聽了一聽,然后才輕輕地敲了敲門。
不多時,一名護(hù)衛(wèi)開了門。
她拜倒在地,低聲哭求道:“請小哥讓我見梅姐姐一面吧!”
護(hù)衛(wèi)猶豫了一瞬,但見她衣衫不整、渾身顫抖,便動了惻隱之心:“你先進(jìn)來,在院內(nèi)等候。”
女子進(jìn)門后也不敢擅自坐在院內(nèi)石凳上,只好縮著蹲在墻角,想起哥哥所為,又忍不住掩面抽泣。
彼時的梅卿剛剛睡下,聽得護(hù)衛(wèi)通報,忙披衣起身,來到院內(nèi)。
梅卿才一現(xiàn)身,那女子便上前伏倒在她腳下,哭道:“求姐姐救命!”
“玉瑤?這是怎么了?快到我房里換了衣裳,吃口熱茶再說。”
待二人坐定,玉瑤顫聲道:“梅姐姐,我知道我在教坊司只是個三等女樂,今日這么晚,很不該來打擾你的。但我……我實(shí)在是沒法子了!”
“你慢慢說,到底發(fā)生何事?”
“姐姐你不知道,我本來是良家女子,閨名黃窈。家中父親很早就去了,只剩下寡母帶著我和哥哥黃珙艱難度日。本來日子這樣過下來也沒什么,不過是辛苦些。
“三年前,哥哥不知道從那里得了一個消息,說是花一千兩就可以捐個外省的知縣。他得了這個消息,就生了捐官的念頭。但是我們家連十兩銀子都要靠我去給別人漿洗衣物才能賺得,又如何拿得出一千兩?!
“哥哥苦讀多年,二十歲上中了秀才后便再也沒考中過。若是能做個私塾先生,賺些銀子補(bǔ)貼家用,一家人也可以過得松快些。可他偏一心只想做官老爺,娘也向著他,便把我賣進(jìn)了教坊司,入了樂戶,說是這樣來錢快些?!?p> 玉瑤說到此處,不免又低頭淌下淚來。
“我竟不知你原來并非因罪被罰入教坊司的……”
未等梅卿說完,玉瑤猛一抬頭,恨道:“當(dāng)初賣我,說得好好的,只做樂師,等攢夠了給哥哥捐官的銀子,便幫我脫籍。也不知道他們是怎么花的銀子,每回不到半月,除了銀子外,還要問我要鐲子、頭面去當(dāng)。我平常到富戶家中伴樂,連支像樣的步搖都戴不起,總是要被同去的樂師譏笑。
“這也就罷了。一年前,娘找我哭訴,說是哥哥被騙了,不是一千兩,是一千五百兩,還要加些別的用度,上下打點(diǎn)。她便勸我去做賣身的女樂,說這樣恩客賞得多。一開始我自然是不肯的,哭了好幾回??墒悄锶杖諄肀莆?,又哄我說,等哥做了官,到時候帶我去他管轄的地界,充作寡婦,仍然嫁得出去。
“我想著娘和哥哥總不會害我,一來二去,便也答應(yīng)了。如此近一年,哥哥的官職終于捐上了,再過幾日便要赴任。我想著此事既然成了,我也該脫籍了。從月初起,便常去催促哥哥快快辦妥此事。
“誰知道今日,哥哥主動約我出來,竟是推我下水,要趁夜殺我!”
梅卿憤恨不已:“你家哥哥為何如此?”
“我也不知,之前都是娘來找我。我只當(dāng)脫籍的事情已經(jīng)有了眉目,所以哥哥想親來跟我說,沒想到……幸虧我會泅水,這還是幾年前吃不上飯的時候,被逼著去鏡河里摸魚才學(xué)會的。
“我上了岸,卻不知道該去哪里。想回教坊司,又怕被別人看見告訴我娘和哥哥??匆娊憬汩T上還點(diǎn)著燈,突然想起來,年初我不小心打碎了玉盞,還是姐姐替我求的情。我便知姐姐是最好心的,一定能救我?guī)臀业?!?p> “你放心,這事既然被我知道了,絕沒有不管的道理。親娘逼女兒賣身,親哥逼殺親妹,皇城根下,世道竟然黑得如此!”梅卿忖了一忖,對護(hù)衛(wèi)道:“曲江,明天你私底下去查查黃珙為何突然這么做。我怎么想都覺得可怕至極,親身母兄竟做出這樣的事!”
“小姐放心,我一定細(xì)細(xì)查訪?!鼻瓚?yīng)道。
梅卿又對玉瑤道:“妹妹莫怕,你就在我這安心住著,他們無論如何是伸不進(jìn)手來的。等事情明了,我們再商量該怎么辦。你看可好?”
玉瑤眼角盈淚,跪下重重磕了三個響頭,道:“謝姐姐救我!你要我做什么都行!”
“快起快起,我年紀(jì)小,這樣的大禮可受不起呀!”梅卿趕緊扶起了玉瑤,又道:“你我同在風(fēng)月場中,又是人人嫌棄的賤籍女子,若是我們都不能互相幫襯、護(hù)佑,還有誰能來保護(hù)我們,為我們說話呢?”
說到此處,二人又不免落淚一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