慶歷三年。
大漠孤荒，蒼涼過盡，天地間唯有食腐的鷲鴉低空飛旋。
一輛華貴的車駕緩緩前行，兩邊護衛林立，皆穿玄甲，佩陌刀，目中殺意縱橫，如這肅穆蠻荒大漠。
車駕由九頭龜形山海遺種拉行，據說山海遺種深藏山海之中，天賦異稟實力強勁，這里卻一下子出現了九頭。
九獸緩行，雖在地面留下深淺不一的蓮花狀腳印，但卻獸足懸空，踏空而行，因此車駕在遍地黃沙的大漠之中行駛得十分穩當。
“九”在大唐帝國乃皇家極數，按道理說，只有那身居大明宮內將天下權利收入囊中的女帝武則天，才能在帝王禮儀之上享受“九”之禮遇，但女帝向來坐鎮帝都長安，輕易不出城，因此車駕中人的身份就顯得撲朔迷離。
此時，莽莽黃土的盡頭襲來一陣熱流，但對于此刻身穿甲胄早已熱汗淋漓的護衛們來說，卻是恰到好處。
正在細細感受氣流將熱汗蒸發后遺留在皮膚上的那一抹清涼的眾人，沒有注意到，風掀起車駕紗簾的一角，里面露出黑森而又冰冷的金屬囚籠，在其內，隱隱可見一個盤坐的佝僂身影，披散而又灰白的頭發遮住他低垂的面容。
車駕慢行，卻一刻不停，長長的足跡穿越了荒無人煙的大漠，沿途殘留著森林、沼澤、以及遺忘在古老歷史中的破碎城池，當車駕的足跡越過那古老的長城之時，護衛們紛紛松了口氣。
他們將目光投向那座即使遠在數十里也依然可以看見的巨大城池，眼中充滿著敬畏和希冀，城墻之高如飛龍在天，深藏云霧之中，萬千山脈在其身前如匍匐膜拜。
當車駕行至這座巨城之下，護衛們仰頭敬望，感嘆那建造這座宏偉之城——墨家天下無雙的機關術時，也感嘆著這個時代大唐帝國蓋世無雙的國力。
車駕穿越巨大城門，猶如渺小螻蟻穿越攔江堤壩。一路所有關卡，都在護衛首領出示懷里那枚刻有“鎮魔司”的手令后迅速放行。
路人對車駕前的九獸心有震感，但對護衛們的制式玄甲更是震驚無比，議論紛紛。
直到看見車駕駛過了朱雀大街，進入那朱雀大門時，長安城內頓時再次響起徹天喧嘩。
乖乖，這還是第一次聽聞有車駕可以直入皇宮！
車駕在玄武門前停了下來，護衛們附身躬請，從車駕上走下一個穿單薄白衫的老人。
老人面色枯槁，猶如朽木，但在松弛下垂的眼皮之下，一雙眼睛卻是深邃而震懾人心。
與之對視一眼，就仿佛看盡世間百態，宛如千萬年的歲月在腦海中一閃而逝，然后轟然破碎。
所以即使是曾浴血百戰的鎮魔使，在面對這位特殊的犯人時，也不由得低下他們即使在當朝三品大員面前依然高昂的頭顱。
“姜師，請。”
老人揉了揉被冰冷鎖銬緊鎖的手腕，抬起頭看向前方，在那高達九百九十九階的白玉階梯之上，是一座巨大而又宏偉的宮殿，琉璃碧瓦，朱欄玉桿，一派輝煌景象，更神奇的是，一條十多丈的金色龍魂圍繞宮殿飛旋，浩大而神圣的氣息直面而來，讓人心生敬畏。
“多年未曾踏足這大明宮，也好，今日就讓老頭子見識見識——這個在魔道一途上的天賦讓大梵天都為之嫉妒的丫頭。”
侍衛們噤若寒蟬，冷汗淋漓。
普天之下，恐怕也只有眼前這位老人，敢稱那攜中土之威震懾寰宇的女帝為“丫頭”了。
于是一個個眼觀鼻，鼻觀心，心里想的是趕緊將人送進大明宮，趁早結束這番麻煩差事。
“呵呵，走吧。”
老人看到侍衛們的模樣，不禁哈哈一笑。于是率先邁起步子，拖著重重的腳銬，踩上白玉石的階梯。
他足下無履，落腳便感覺到一片冰涼，長日趕路涌上心頭的一片悶熱逐漸消散。
老人走得極慢，但每一步都十分穩妥，步伐平穩，步速均勻，這九百九十九階玉石階梯，足足到明月高懸他方才走完。
不見他有輕喘或是流汗，鎮魔使們在內衛將老人請進大明宮后，便躬身告退。
他們不用去兵部復命，因為鎮魔司直屬女帝，其他各部無權過問，任務完成，鎮魔使們便可以回去待命，等待下一次任務，這也是之前無數次任務，鎮魔使們和女帝這位“頂頭上司”之間形成的一種無言默契。
金燭騰焰輕搖曳，朱墻欄木璧輝煌。
大殿之內內衛悄無聲息地退下，靜謐無聲，只有金燭搖曳的火焰在墻壁上剪出晃動的影子。
老人抬頭看向最前方，那里有一個不可一世的女人。
她身著一襲鮮紅石榴長裙，斜斜地倚靠在那張金燦燦的龍椅之上，玉手盈握一盞價值萬金的夜光杯，她仰頭露出如玉的頸項，喝下一口香濃甜膩的葡萄酒。
她正是中土大唐帝國的君王，人間帝皇武則天。
老人未言，只是笑吟吟地看著這位權傾天下的女子。
武則天美目微瞥，看見出現在殿中的老人，她放下手中的酒杯，從容走下皇座，來到老人身前，微微俯身，露出一抹平淡的笑容。
“老師。”兩個字從她微啟的玉唇中吐出。
這一聲招呼自然得仿佛讓人忘了兩人此刻截然不同的處境。
——一人端莊自然，一人手腳皆被神秘礦石打造的堅實鐐銬所縛。
女帝的姿態十分恭敬，不似作假，以她的身份也不需要故作姿態。
但她似乎沒有看見老人手上和腳上的鐐銬，只是親自為老人搬來一把凳子，請老人坐下，隨后叫人呈上一個盛裝著冰鎮酒釀的單耳酒壺——她至此記得老人喝酒時不愛用酒杯的習慣。
最后便如犯錯待訓的小孩一般，垂手立在老人身旁，顯得十分溫順。
“丫頭，多年未見，你在魔道一途上的精進可不是一星半點。”
老人的目光仿佛可以洞穿一切，他嘖嘖感嘆地打量著眼前的女君王，聲音略微感嘆，然后舉壺酣飲，目光閃爍之間，仿佛看到了十五年前那個面容乖巧卻野心勃勃的小女孩。
那在四方諸國面前一向呈現殺伐果斷冷血剛直的女帝，此刻卻是微微福身，她好像也在回憶初始，半晌方才柔聲道：“多虧了老師傾力相授，小武才能有這番成就。”
老人絲毫不客氣這位實現了中土一統、舉世拜唐的紅衣女子的恭敬，哈哈大笑道：“即使我藏身極寒之地，也依舊被你找到了蹤跡，看來你的確達到了傳說中的那個層次。”老人的語氣之中沒有責怪，反而是濃濃的欣慰之色。
武則天淡淡一笑道：“僅僅邁出了半步而已。”
老人滿意地點點頭，沒有再說話。
空氣一下子凝固起來。
半晌，老人還是開口：“你想好了？”
女帝堅定地點點頭：“想好了。”
“一旦失敗，你知道面臨什么后果嗎？”老人嘆了口氣，語重心長。
女帝忽地笑了，笑靨如花，她道：“為了大唐，即使身死道消也無怨無悔。”
老人沉吟很久未有作聲，但最終還是長嘆一口氣，只不過，這口氣嘆出去后，他卻有一種十分輕松的感覺。
“不愧是老夫的弟子啊！”
老人撫須，仰天大笑，手腳之上的鐐銬在他的笑顫之中叮鈴作響，在朦朧燭光之中宛如一首悠悠的挽歌。
女帝在一旁看著老人的樣子，美目之中緩緩升起一抹悲哀。
老人揮了揮手，就好像打破了大殿之內讓人壓抑悲傷的氛圍，他微笑著說道：“這些年來老夫又收了個徒兒，算是你的小師弟，也是個讓人出乎意料的小家伙呢！”
雙眸沉浸在悲哀中的大唐女帝強顏歡笑，道：“聽到老師這么說，小武倒真想立刻見見這位小師弟呢。”
手腳戴著鐐銬的老人卻是搖了搖頭，說道：“不必刻意，順其自然吧。”
紅裙女子點了點頭，沒有作聲，靜靜地站在一旁，一雙美目落在老人那頭花白的頭發上時，露出不忍。
半晌，老人停下大笑，坐穩身形，道：“那便開始吧！”
女帝無言，諾大宮殿朱墻之上閃動的燭火之影似在交頭接耳，搖曳在夜風之中的珠簾碰撞時發出陣陣竊竊私語。
她最終還是點點頭。
她深深躬身，沉重地道：“老師，走好……”
神圣的金色光芒自女帝身上陡然爆發，整個宮殿之內瞬間被磅礴而又厚重的力量充斥，大明宮外那條日日夜夜時刻盤旋的龍魂，在此時一躍而入大殿之內，龍魂瞬間由虛化實，然后一口向著只是淺笑的老人吞去。
金光霎時收斂，大明宮內恢復了原樣，似乎什么都沒有發生。
金燭在剛剛這股氣勢之下，只得僥幸剩下一盞燭火依然散發光芒，在諾大宮殿之內，孤零零的燭火顯得脆弱而又渺茫。
依稀可見，斜身倚在金龍纏繞皇位之上的女帝，一口飲盡夜光杯中猩紅的酒液，只是她看向下方的那把空蕩蕩的椅子時，向來驕傲的目中流轉出一抹悲哀和惆悵。
窗外龍吟低嘯，瑟風陣陣，發出一聲聲落不下的嘆息。
聽上去好似一聲模糊的嗚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