武珝站在永安宮的一處樓閣上面,看著今夜的月光。
她已經記不清這是她第幾次失眠了,她把自己的目光從皎潔的明月上移開,看向了遠方的一處宮門。
她還記得那是貞觀十一年,當年她就是從那里踏進大唐宮殿的。
那時的她只有十四歲,武珝露出了一絲苦笑,從她進宮算起,這已經是她在宮中待的第四十八年了。
她還記得入宮前對母親的回眸一笑,還有母親叮囑的那一句“見天子焉知非福。”想起這句話,她已經有些皺紋的臉上,有一道苦淚滑下,留下了一道淡淡的淚痕。
是啊,見天子焉知非福,即便她在這宮中已經待了四十八年了,但她仍然還沒看清,自己為兩位帝王付出青春和前半生到底是非還是福。
當年的她擁有著超越旁人的美貌,但無奈于武氏一族的衰敗,當時的她毫不猶豫地選擇了入宮,說大義點,她是為了重振家聲,說自私點,她只是為了改變自己的命運,尋求更好更富貴的生活,雖然當年的想法很幼稚,但是武珝從來沒質疑過自己的決定,因為至少...........她的命運確實有了改變。
十四歲的她懷揣著最天真無邪的性格還有大富大貴、做人上人的夢走入了這時刻充滿危機的大唐宮殿。
如今的每一天她都懷念著當年最美好的自己。
她再次看向月光,有一張面孔出現在她的眼前,她本該恨他,但是她恨不起來,因為到至今為止她還愛著他。
即便已到中年,但眼中透露出來的英姿颯爽和浩然正氣卻不減年輕時的半分,他的雄才偉略和文治武功也早已傳遍天下,為人所津津樂道,頌揚備至。這樣的男人又有誰不愛呢?
武珝在看見這個男人的第一眼就徹底愛上了他。
無論是為了當初大富大貴、做人上人的夢,還是為了如今對這位帝王的愛,她都要離他更近一點。
她的嫵媚動人無疑是當時毫無心機的她唯一的武器,她也是用這把唯一的武器,套住了太宗的心,在太宗對她的愛到達了頂峰的時候,封了她五品才人,給了她稱號“武媚”,當時的她可是激動開心了好久。
想到這里,她嘲諷地搖了搖頭,她不是嘲諷別人,是嘲諷當時無知的自己,沒有看懂這個稱號背后的意思,沒有看懂其他妃嬪鄙夷的目光。
“媚”在后宮從來都不是一個褒義字。
這個稱號在她看來是好的開始,可在那些資歷大的嬪妃眼中,她的路已經走到了頭。
果然,他在給自己第一次晉升之后,就再也沒給予過自己任何東西,讓她郁郁不得志地從14歲走到26歲。那段時間,以為自己命運改變了的她,又開始接受與以前并無多大差別的黯淡生活和他人冷漠嘲諷的眼光。
這時,又一個面孔出現在了她的眼前,她微微一笑,笑里透露著思念、苦澀和無奈。
太宗在翠微宮養病的時候,她遇到了太子李治,當年的李治也是風華正茂的年紀。
她還記得當時她在看牡丹花,那是她最喜歡的花,美麗又高貴,純潔地不沾一絲凡塵之氣。
“其實洛陽的牡丹花,才是最美的。”李治出現在她眼前,帶著微笑說道。
那是武珝第一次見到李治。
那句話,在武珝心底,留下了一道無法抹去的痕跡。
洛陽的牡丹花很美嗎?好想去看看。
那時的她也是風華正茂,只不過經過12年的宮中生活,她剛入宮時的那份純真早已經淡然無存,她已經不是當初那個對誰都給予真心笑容的小姑娘了,她學會隱藏,學會心機,學會了手段。
武珝看著月光的眼睛里透露著復雜的情緒。
她一開始接近李治其實目的并不單純,她知道太宗沒有多長的壽命了,而正直青春的自己,無疑要和其他妃子一樣,進入感業寺當尼姑。
她不甘心,這么一來,她進宮便無了半點意義,她有野心,她也大膽,她不怕自己被天下人所罵,她只怕自己會郁郁而終。
唯有李治,可以帶給自己新的命運,這是機會,風險再大,自己也要一試。
武珝也不知道當年的決定到底是不是一步錯,步步錯。
突然,她復雜的眼神中那一份溫柔蕩然無存,因為她的腦海里出現兩個她恨了一輩子的女人,一個是淑妃,一個是王皇后。
她知道當年的她是王皇后為了扳倒蕭淑妃計劃中的一個棋子,但王皇后又何嘗不是她計劃中的一個棋子呢?
只不過她的計劃可不是扳倒蕭淑妃,而是成為這后宮的主人。
但當時的她只能隱忍,她帶上了屬于自己的面具,此時的她是別人嘴里武媚娘,是別人嘴里的武昭儀。此時的她不僅僅是要在兇險的后宮活下去,她還要獲得更多。
她對自己所隱藏的最大的敵人王皇后卑躬屈膝,祈求獲得庇護,對咄咄逼人的蕭淑妃一忍再忍,不愿發起沖突。
而在這個過程中,始終有一人給她溫暖和最大的庇護,那就是高宗李治。她沒想過一個人可以這么的愛自己,給自己一切。
她接近李治是為了機會,但她從來都不敢動用真情,因為她心底始終有個男人,即便那個人已逝,即便那個人不愛自己。
但李治的一點一滴卻在慢慢打開她的心。
也是啊,她再堅強,她再獨立,她都只是個女人,她也有軟弱的時候,她有時候也會需要一個人的關心和疼愛。
只不過這么多年太宗對她的冷漠已經讓她對這種感覺麻木了。
雖然她重新開始愛一個人,但是她的腳步卻從未停止,因為只有擁有更多的權利,自己才能主宰自己的命運,才能真正地改變自己的命運。
也因為李治的偏愛,王皇后已不再將她視為自己的盟友,對她是百般擠兌和謀求算計。
突然,武珝的臉上露出痛苦的神色,那是她這一生中最后悔的一件事。
永徽五年,她生下了定思公主,公主自出生起,就體弱多病,王皇后雖然討厭武珝,但身為皇后,也還是去武珝的寢宮探望小公主。
即便是自己敵人的孩子,但王皇后卻是十分喜愛,可能是因為她自己膝下無子吧。
王皇后走后,公主不知道為何,但可能是本就體弱又受了些風寒,夭折了。
武珝悲痛欲絕,但理智告訴她,自己的孩子已經逝去了,她必須通過這件事為自己謀求最大的利益,她于是嫁禍給了王皇后。
其實她也知道自己的嫁禍其實在邏輯上面并不嚴密,因為皇后再傻也不會去殺死她的女兒,那樣做對她沒有半點好處。
但武珝并不在意這一點,她沒妄想用這一招就扳倒王皇后,她只需要皇上懷疑王皇后,與她心生間隙就好了。
事實證明,她的目的達到了,雖然在朝廷諸位大臣的勸解下李治并沒有給王皇后定罪,但王皇后卻失去了李治的所有寵愛。
雖然武珝的目的達到了,但這也是她此生最后悔的一件事,因為她再怎么渴求權利,也不該用自己的女兒的生死來當籌碼,那可是自己懷胎十月生下的女兒啊,她卻利用了她。
武珝想到這里,臉上露出一絲厭惡,是對自己的厭惡。
皇后失勢之后,武珝開始了反擊,她一順搬到了眾多敵人,雖然手段殘忍,但自從利用女兒之后她已經對善這個字麻木了。
在這后宮之中,要么就善,善到極致;要么就狠,不留一絲情面。
終于,永徽六年,十月十三日,李治廢除了王皇后,七天之后,李治下詔,立她為皇后。
這是她進宮的第18年。
她的封后儀式很是隆重,站在大殿之前,她看向龍梯之下,她以為她成功了,她以為她消滅了她的敵人成為了皇后,她就能堵住天下人的嘴,天下人就能忘記自己的過往,忘記自己曾是先皇的妃嬪。
但她錯了。
武珝此時的眼神里充斥著一種憤怒和無奈,她轉身走下閣樓,朝著太極殿走去。
她沒想到天下人卻更加指責她,說她是蕩婦,先后侍奉兩位君主,說她殺死了自己的女兒,說她心狠手辣,殘忍無比。
想到這里,武珝的眼睛里有著淚珠打轉。
她再怎么追求權力,再怎么憎恨蕭淑妃和王皇后,她都不會忍心殺死自己的女兒啊,那可是從自己身上掉下來的一塊肉啊。
然而卻沒有人相信她,甚至連曾經最愛她的李治都開始懷疑她。
她心灰意冷。
后來,李治因病,她替李治代理朝廷之事,這是她第一次走上政治舞臺,掌握殺伐大權,李治病好后,她便還權于李治,但她永遠忘不了自己第一次上朝,很多大臣對于她態度的輕蔑。
因為李治的身體狀況越來越不好,武珝幫忙代理朝政的機會也是越來越多,外界輿論指向她的矛頭也越來越多,很多人說她想謀權,說她貪戀皇權,但大多數原因只是因為她是個女人。
其實除了對后宮敵人的恨,她也對那些前朝的關隴貴族恨之入骨。
真正瞧不起她,反抗她的也是那些關隴貴族。
后來,連李治都變得不再相信她。
這是她和李治第二次出現裂痕。
她猛的停下了腳步,突然她的心里出現了一種撕心裂肺的痛苦。
她從來都沒想過自己的兒子也會對自己起疑心,但是,往往想不到的總是出人意料地發生了。李宏死后李賢便成為了太子,對于李賢,武珝可以很問心無愧地說,她付出了她的全部心血去照顧這個孩子。
但這個她付出全部心血的孩子卻對她代理朝政頗為的不滿,甚至做出一些十分出格的事情惹怒武珝。
武珝忍了,她是傷心,但她知道這是自己的兒子,并且這個孩子日后將會是這大唐的皇帝,所以自己必須忍受。
但她沒想到她的隱忍對于李賢來說卻是種縱容,她從來都沒想到自己的孩子會把劍架在自己的脖子上,會把劍對準自己的夫君,會用謀逆的方法來企圖接手大唐王朝。
可是李賢還是太年輕了,小看了自己父皇母后的城府和手腕。
最終李賢謀逆失敗,李治大怒,自古以來,以下犯上謀反的罪名都是要掉腦袋的。
武珝的心已經傷透了,一個孩子無疑是一個母親的軟肋和底線,而有一天當她的孩子把劍架在她脖子上的時候,她明白了什么叫做痛心疾首。
最終李治沒有殺了李賢,只是貶為庶民,流放巴州。
最后讓她徹底失去心中那份溫暖的,是李治讓上官儀起草的那份廢后詔書。
此時的她明白了,即便自己已經貴為皇后了,但自己的命運仍然被把握在別人手中。
她知道,只有自己的權力到達頂峰,自己才能真正掌握自己的命運,自己的命運才不能被別人把控。
“我憑什么要別人把控我的命運,憑什么我一定要從別人手上去獲得榮華富貴?”這是武珝幾十年來的內心獨白。
武珝慢慢走到了太極殿之前,看著太極殿三個字,她心里有著很多種不同的滋味。說起對李治的恨,甚至超過了對太宗的。
如果說太宗只是冷落她讓她恨,那李治是先給了她溫暖,給了她希望,給了她愛,然后再用一擊重拳把她打入了谷底。
她感動李治曾給予她的榮華富貴和愛,但也恨他的冷漠無情。
弘道元年,李治走了,此時的她已經進宮四十六年了。
武珝開始朝著大殿之內走去。
走到大殿的盡頭,是皇帝批閱奏折的地方。
她看向周圍,她在這宮中受到的苦難和痛苦歷歷在目:太宗對自己的冷漠無情;自己的孩子為了奪權將劍架了在自己脖子上;那個揚言說愛她一輩子的男人準備的廢后詔書;在李治走后,朝中大臣怕她獨攬大權,于是要她隨同先帝入葬;在自己成為太后之后,朝中大臣僅僅是因為自己是個女人而對自己深感不滿,朝上阻擾,朝下咒罵;還有地方爆發的各種起義......
她閉上了眼睛,回想著她在這宮中近五十年里所經歷的種種,一行辛酸的淚從她眼角處流下。
在她的孩子把劍架在她脖子上時,當她的李治起草廢后詔書時,她就已經心死了,這么多年的堅守,不過也是為了以前僅剩的情誼罷了。
但從今天開始,這最后的情誼也會消失殆盡,說她冷漠也好,無情也罷,只不過自今日起她所做的一切只是為了自己,為了主宰自己的命運,為了不負此生,為了堵住世人的嘴,也是為了告訴世人,自己是個女人,但自己卻不輸于任何男人。
她再次睜開眼睛的時候,臉上已經看不出任何表情,她的一雙鳳眼不再透露出半點情緒,但卻似乎有著一股浩然正氣充斥而出。
她拿起來了桌上的一只毛筆,在眼前的宣紙上開始書寫起來。
“日月凌空,從今日起,我武曌的光芒將輝映天下,方不負此生!”宣紙上出現了一個瞾字,從今日開始,她不再叫做武珝,也不是什么武媚娘,武昭儀,天后,她的名字叫做武瞾!
天授元年,她終于要登基稱帝了。
登基大典那天,身邊的丫鬟正在幫她梳妝打扮,她看著面前的那扇銅鏡,看著已經花白的兩鬢和臉上一條條的皺紋,苦笑了出來。
這是她進宮的第五十三年了。
她突然想起自己進宮那天打扮自己的模樣,當時銅鏡里的自己是多么的年輕貌美。
裝束完畢,她帶上了龍冠,披上了龍袍,慢慢地穿過太殿,來到了大殿之前。
穿過大殿的時候,她想起了自己和狄仁杰的一次對話。
狄仁杰問她道:“天后,您已經身為太后了,這些年來您臨朝稱職,攝政天下,這江山早就在您的掌控之中了,那為什么您偏偏要冒險再往前走這一步,把自己陷入危險與煩惱之中呢?您這是何苦呢?”
武瞾站起身來,看向狄仁杰,露出了一絲苦笑,說道:“是啊,何苦呢?我也不曾清楚自己到底在追求什么,到了如今,如果真的說我為了什么,那現在的我只能說,我不想世人對我的反抗和指指點點只是因為我是一個女人!”
她走到了大殿之前,聽著那份登基的詔書,她看向遠方,她的眼里,不再有任何的情和思念,如今她的眼里只有威嚴和這大唐,不,是大周的江山,從這一刻起,她不再是只能臨朝攝政的太后;從這一刻起,她便是這片江山唯一的帝王!
歷史會怎么書寫自己?呵,后世如何記載又與我何干?
“吾皇萬歲萬歲萬萬歲!”
中國歷史上唯一的一位女帝,登基!
那一刻如星辰升起,黑夜里有了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