茗悠的花店最近要進一批新貨。
云天不在的日子,她總是沉默寡語,憂憂郁郁的。可今天是一個難得的好天氣,陽光特別好。茗悠從花市挑選完自己的花回來的路上,云天來了電話。
“茗悠,在干嗎?”
“剛從花市預定了一批郁金香,過兩天老板會給我送過來……”茗悠開心的回答著云天的問題,恍若隔著千里之外的無線電波,云天的影子仍然可以任她隨時依傍。
“司機去接你了嗎?”云天問,“我特意囑咐了他,他到了嗎?”
“他到了,王師傅很好。”茗悠趕緊回答過去,她知道云天的脾氣,如果讓他知道王師傅今天因為有點事沒來及送自己,定會受到他嚴厲指責,她私下不讓王師傅來了。她知道云天在作為一個上司的身份上有時會有些苛刻,但他愛她就好了不是嗎,別的,她也無心顧及。
事實上相較坐車,茗悠更喜歡走路,她覺得走路的時候人就不得不慢下來,慢下來的時候就能夠看見平時看不見,或者來不及看見的風景。比如現在正在馬路上那個扎著馬尾辮子的女孩,她正焦急的左右盼著,一邊慌張的找著什么東西,一邊打著電話,恨不得能夠長出第三只手來……可是今天的陽光這樣的好,她就不能察覺到自己幾縷還沒來得及挽進的亂發被陽光鍍上了一層淺淺的金色,毛茸茸的如嬰兒般可愛。
茗悠看著她,一步一步向前走著,路邊的行人們各自的表情和神態都是那樣的真實,陽光也帶來了好心情。她的心暖暖的。
不知不覺,她已經回到了花店。她突然有了一種沖動,想把自己花店里東邊的空余的角落擺上幾張茶幾——一定要藤制的那種配套的。
她想把自己的店改造成一個可以喝咖啡的地方。應該是她突然想起上次來到花店里的那個不速之客在等待自己包裝雛菊的場景,漫長的等待中幾杯咖啡總是會讓人感到欣慰。
她很快就下了決心了。就這么辦!
心里一高興,眼睛也跟著笑了起來——如果哪個角落足夠大,她甚至還想再添上一臺鋼琴,施坦威鋼琴,可惜地方太小。
她馬上把這個打算分享給了云天,接著是斐然,他們也都習慣了她,并沒有什么異議,即便是有,其實也是枉然。
她的想法一旦開始萌芽,多數情況都像像脫韁的馬兒——這點上又和她一直追尋的的安穩看似矛盾。
桌椅好說,斐然說她有一個朋友叫Jay,是早年跟隨他的父母來到中國定居,后來就扎根在中國的一個外國男孩,他父親就是開家具店的。于是茗悠托斐然為她挑選桌椅,她相信斐然的眼光,畢竟斐然好歹也是一家雜志社的編輯,對于鑒賞,還是獨具慧眼。
說到喝咖啡用的杯子,茗悠是一定要自己去選。
自己選了即便不合適,也沒有旁人可以抱怨。并且她本人也能從中能從挑選的過程中得到滿足,她也不知道她想要的滿足是從何而來,但她確信,這種沖動,這種蠻不講理的荒蠻念頭,一直是她生存在這個世界的理由。尤其是在她的母親離開她,離開了這個世界以后,她更加依戀這種沖動。就像她第一次在云天的公司樓下遇見他,他們就互相選擇。云天在茫茫人海中一眼看出了她是個孤兒,將她撿起,從此悉心照料。
未知的篤定總是具有一種致命的誘惑,對于每一個靈魂都有不可抵制的感召。
斐然在答應了茗悠之后即刻著手桌椅的事情,她約了Jay晚上在自己上班的樓下一個僻靜的酒吧處見面。
那個地方不大,裝潢也不算奢華,但是在鬧區里卻別有一番韻味。
斐然很喜歡這個地方。酒吧的落地窗簾上是深邃的藍色多瑙河——那些關于日久天長,海枯石爛的句子容易在那條河流中生長。她喜歡這里也更因為這個酒吧的駐唱歌手——她總覺得他們的故事和別處的不一樣。
其中有一個有著金色頭發的混血姑娘,她很喜歡她的歌聲。她也是她的朋友Jay長久以來的暗戀對象。斐然事先看了歌單,今晚正好有她的演出。作為年長Jay五歲的人,斐然一直把自己當成Jay的姐姐,感情的問題上,斐然對他一直是持鼓勵態度的。
單戀是場曠日持久的博弈,等待是場有去無回的情殤。
她一直希望自己的這個弟弟能夠勇敢一點,但又知道這種事情必須本人才能裁決,她只能旁觀。
暗戀的苦楚,也許始于是某種不舍或者期盼。Jay第一次來到這個酒吧就喜歡上了這個手握吉他的女孩,他不知道她的真實姓名,也不愿意去追問。他只知道大家都管她叫Jasmine,,中文是茉莉花的意思,俏皮,可愛,和本人倒是十分相符。
Jay看她演出的時候很喜歡喝泡了橘子殼的檸檬水,不知道原因,可能會有什么相似點在他的心靈深處生了根,發了芽,可是他說不出來。他說那種喜歡就是像孩童時期你忍不住去舔一個新鮮出爐的,大大的白白的棉花糖,不去吃只是舔的喜歡。
Jay匆匆趕來,斐然已經點好了檸檬水等他,她知道橘子殼他總是自備。斐然今天穿了件藍色的大衣,和窗簾的顏色倒是相映成趣,有點像是畫里走出的人物,散發著一種古典的美,在悠揚的薩克斯聲中,她笑著歡迎Jay的到來。
Jay一看到斐然,臉上也露出了笑容。
“姐姐,你今天真優雅。”這個大男孩一走進斐然就開始大聲笑著稱贊她。斐然知道,他又在調皮了。
“親愛的弟弟,膝蓋還好嗎?”斐然道。
“很好,親愛的姐姐。”Jay回答得很輕松,無所謂的聳聳肩。
“今晚有她的演出。”
“我當然知道。不然姐姐你怎么會叫我來呢?橘子殼我都準備好了!”
Jay一邊說著,一邊把橘子殼扔進水里,水中的橘殼在冒著幾顆氣泡以后沉入杯底。
“我一個好朋友想要定制一套藤制的喝咖啡用的桌椅。”斐然說。
“好,沒問題。可是我知道你叫我來是應該想讓我聽一聽她的聲音的吧,我親愛的姐姐。”Jay的大大的炯炯有神的眼睛眨呀眨,一眼看出了這次約會的目的。
他的眼睛透著一種機靈勁兒,腦袋左顧右盼,表演著漫不經心。燈光倏爾淡了,藍色升起,像是荼蘼。
旋律響起,是《催眠》。如果不是親耳聽到,誰都不會相信,這樣的歌聲是來自于一個金發姑娘,一個金發姑娘也能將王菲的歌演繹的淋漓盡致。一點深藍色的暗暗的燈光先是掠過她的頭頂,接著是肩膀,然后是她長長的白皙的手臂,她的中文很好,聲音美得動人,懂得音樂的人能聽出干凈的靈魂,不懂的人也能聽到清澈的聲音。一個嫵媚的,清純的女子在慢慢走出,從另一個世界。
今天她穿著一條黑色的單肩吊帶長裙,唇上也有動人的色彩。斐然和Jay一起聽著,整個酒吧都沉浸在一種氤氳,好像全然入夢境,里面都是一些光怪陸離,有花,有夢,有音樂,有美酒,有風和云,霧靄和塵埃……
好像飛了起來……
結束的時候,斐然就和Jay起身準備離開。她太了解他,這個倔強的弟弟。
斐然知道,有些人,是不能多看一眼的。這個女孩就是Jay的有些人。就像她知道,每次聽完她的歌,Jay是一定要送上一朵匿名的茉莉,然后就匆匆離開。他希望發生些什么,于是投擲了希望,但又逃離了希望。這種習慣,他持續了兩年。
一首歌的時間很短,一瞬間的思念卻可以很長。思念和夢,他只愿欣賞卻不敢擁有。
Jay的戀愛雅雀無聲,習慣了喜愛卻不能一起生活,也許是害怕拒絕?因為那種期盼太為沉重?斐然好奇,但也沒有去追問,他想說的時候自然會告訴她。
他們一起出了酒吧的門。
“不為什么不去試一試?去試試,擁有?”斐然打趣著問著這個弟弟。
Jay沉默了一會兒。
“姐姐,你喜歡雪花嗎”Jay問。
“喜歡。”
“可是她就太短暫,你喜歡雪花,當你伸手去捧,不是擁有,只是想碰一碰,可是你的溫度就有可能將它融化。然而這卻不是你的本意。”Jay說。
“一段好的戀情,一旦開始就會變壞,不是夭折,就是慢慢改變,幸運的話成功蛻變成為親人。不幸的話,卻要比陌生人還要冷淡。我知道這種喜歡和這種貪心,我很在乎,我能察覺的出來這種真摯,我沒有勇氣去嘗試擁有,雖然這注定了我永遠不得。”
Jay說這話的時候神情迷離著,他的棕灰色的卷發在詼諧的路燈下被打上了一層暗色背景,隱匿著一種不能言傳的悲愁……
“真是個奇怪的孩子不是嗎?”斐然心里想著,但卻不能否認他的每一字每一句。
斐然和他一起走著,街旁的繁華路燈此起彼伏,高低錯落有致,顯得華麗而絢爛,這條路上的燈是整個城市里最為華貴的,像鮫人的眼淚,萬年不化。
“姐姐,我能問你一個問題嗎?”
“當然可以。”斐然說。
“怎么做到的,同時可以愛上兩個人?哪里來的勇氣呢?你可是讀著《紅樓夢》長大的人,這樣的過程,會容易嗎?”Jay每次和斐然見面,也是想從她這里得到一些什么解釋,他們互相了解彼此狀況,交流起來都很直接。
“這樣的過程我走的時候不知道是不是容易,我只知道,當我不能再做到欺騙自己的時候,活著,是一件多么艱難的事情。”
斐然深深的吁了一口氣,之后在這口氣消散的過程中把自己的話一起喊了出來。和這個弟弟的談話總是讓她很舒服,Jay的天真與爛漫像極了情竇初開時候的自己,那個時候的她堅定得拉著劉子牧的手說,天下無雙,白首偕老。
愛是一種能力,勇敢的愛是一種稀有的能量,可在這里婚姻只有一次,她不是伊麗莎白,劉子牧也不是達西,他們成長的步調現在是不一致的。
相反的,林遠航和她,似乎更像是現實版的《Pride and Prejudice》。那能量不會毀滅,婚姻是不是圍城,她無心過問,在她看來,自欺欺人才是真正的背叛,背叛她崇高的愛情或者她偉大的失去,她不能沒有子牧,就像他是自己的親人,但是她不能回避遠航,不是漫長等待換來的感動,也許是這個男人眼中歲月沉淀的堅貞融化了一些忠孝節義的東西,她有時覺得像是披上了青衣的戲子,眉眼樂開了花,于是在一場京戲中,迷了路。
女人對于男人的愛很容易分成兩種,一種是同情,一種是崇拜。但斐然覺得應該是有另一種美和價值的存在,她們孜孜不倦的給有情人帶來疑惑,然后給出一些根本沒有答案的問題……斐然覺得Jay的問題是風,吹涼了她的一些孤獨,越吹反而就越清醒。
這也是現實的夢。
“真是的,本來自己還想來開導這個弟弟,沒想到竟被她搞到自己陷入了自己的糾結,真是失敗。”
斐然定了心神,才發現,Jay又一次成功的轉移了焦點,“真拿他沒有辦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