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氣不好,陰沉沉的。
一大早茗悠就覺得胸口悶的難受,陽光隱匿,也察覺不到風,似乎些有毒的蘚類植物在自己的心里發芽,茗悠整個人都無精打采。灰色的天空不見一片云,是比蒼涼更為渺遠的——蠻荒。街上的行人也是渾渾噩噩,車流顯得疲憊不堪。這種狀況一直持續到中午沒有任何起色。
整個上午,店里也沒有一個客人,花兒似乎都已經喪失了生機與活力,索性垂了頭。
草草吃完中飯,茗悠在店里慢慢打理著花兒。作為一個二十五歲的女人,她沒有過多的精力一直感傷,這是生存的基本道理,想念云天,可是生活也要繼續。
自從上次接受了顧思遠預定的雛菊,她的心情總是不太會差到哪里,至少她可以確定,自己每天可以賣出去一支花,這種心情有點壓抑,但是又有些欣喜,她總覺得自己有什么話要訴說可是到了心頭,一切都又沉默了。
每到下午六點,顧思遠都會準時來她的店里取花,茗悠現在根本不用盯著墻上那個圓形的木質時鐘,只要取花的人來,她就知道應該是六點鐘無疑——顧思遠很守時,像一個精準的瑞士表。
茗悠猜想,顧思遠的醫院下班回家應該是途經這里的吧,應該就是這個時間沒錯。前幾次他來取花茗悠還不太確定他的習慣,現在,一般都會提前為他把雛菊包好。
女人就是這樣,容易發現習慣,容易照顧習慣,即使對一個陌生的路人。
“咚”……,時鐘響了五下,已經到了五點鐘。茗悠看了看花店外面的世界,才發現陽光像戲謔的孩子,從幾片又稀又薄的云彩后面微微探出了腦袋,云被鑲了金邊,天空都不再顯得厚重,反而有點像喝醉酒的人的微醺的臉,泛著紅。沉悶的水汽緩緩升騰,景致恢復了輪廓,在視野中清晰。
昭示著一個晴朗即將來臨,一個白天就要結束。
甚至連店里的墻壁上陽光的金色,也正一點點褪去,一點點后移,像是被雨水打濕了的白色宣紙一樣在慢慢風干,只有濕潤變形的墨跡保留著過程的發生痕跡。
茗悠開始打包那只已經售出的雛菊,她選的是開的最燦爛的一朵,那精致的花瓣隱隱散發著清香,是那種安靜的人才嗅得到。
她的手在花瓣間穿梭,游刃有余,茗悠的手,白皙而修長,跟那朵孱弱的雛菊一樣,有種難以形容的和諧。
可是今天怪了,直到六點鐘,依然不見花的主人。茗悠原本也是六點鐘要打樣,遲遲未見顧思遠,可要關門了啊。
她又生怕他在門外會焦慮等候,可她也不知道自己的焦慮從何而來。讓別人的生活急促窘迫是茗悠最不會做的事,盡管她知道,過度的善良有時也是一種罪。
她決定再繼續等一等,多一分一秒都好……可是眼看著時間一點一點過去,門外下班回家的人流都變得熙攘,她開始有些躁動不安。
“他應是個守時的人。”她在心里慢慢說。
“不會是出什么事了吧……”她的心里忽然翻起了這個無來由的念想,畢竟在她這里,隱隱不缺的擔憂說來就來,并且很快充溢著她整個思想。
我這是怎么了?
想到這里,她就更加坐立不安。她知道他上班的醫院,離這里不遠,步行約莫二十分鐘路程。
“為什么我不去試著去找他,把這朵花送去他那里也好。”茗悠心里想著,其實已經把自己淺紅色的外套披在了身上。
有時候人就是這樣,心里的決定已經在身體上起了效果,可還是在內心搖擺不定,但事實上這個已經是做出過的只待落實的決定。
茗悠拿起雛菊出了門。
逆著人流的方向她努力向前走,直到更多的花店流入自己的視野,她確定自己的目的地就快到了——醫院的附近總是很多花店。
——生病的人需要被美好的事物撫慰。
醫院的值班室亮著燈,里面有一個阿姨,茗悠走上前去。
“你好,請問顧思遠醫生在哪個科室您知道嗎?”茗悠俯身趴在值班室的窗口問。
“請問你找他有什么事?顧醫生今天應該還沒有下班。”值班的阿姨原本低著的頭抬了起來,微笑的回答著她。
“是這樣,顧醫生在我們花店里定了花,說好了去拿。可是時間到了不見他來拿,我又要關門,所以給他送來。”茗悠解釋著。
值班的阿姨看著茗悠“原來是這樣。顧醫生在八樓,五官科……。”她沖茗悠繼續笑著,和藹可親,手指向遠處一棟白色的門診大樓。
“謝謝您。”茗悠一聽,他果然在,心里不由得高興起來,步伐也快了一些。
醫院的大廳,四處彌漫著刺鼻的消毒水味,說不出的清冷讓人感覺涼意嗖嗖,也許是因為這里集中了太多的病痛,茗悠進來就覺得這里太過凄清。
茗悠私下想著,“難怪顧思遠給人的感覺也是冷冷的,應該和這里有關。”她告訴自己。不過大廳中好在電梯依然還在亮著燈,她走了進去,電梯里只有她一人,唯一跳動的只有她的心臟和屏幕上顯示的數字,“2,3,4,5,6,7,8……”
終于到了。
走出電梯,樓道的日光燈管倒是十分敞亮,走廊上排排的落地窗戶已經被拉上厚厚的白色窗簾,好像銀裝素裹的冬天。
茗悠左右張望,隨后她望向天花板,只見指示牌上赫然寫著“五官科”幾個紅色大字,后面緊跟了一個箭頭,她輕輕地噓出了一口氣,好像迷失在森林深處的人赫然發現了北極星。
她意識到自己的手心有些濕潤,就把雛菊從右手換到了左手上,整個樓道過分的安靜讓她只聽得到自己的皮鞋和地板碰撞發出的“咯咯”聲,她的步伐有些踟躕,是不是自己的舉動有些唐突?
一拐彎,她看到了一個辦公室仍然亮著燈,門口上寫著“五官科”,她走上前去輕輕敲了敲門。
“請進。”屋子里傳來了一個聲音,茗悠一聽,那聲音可不就是顧思遠?
茗悠推門而入,見到是茗悠,顧思遠也顯得很意外,原本伏案的他倏爾抬頭,一直在寫著東西的握筆的右手也僵在半空。
“怎么是你?”他一臉好奇。
“你的花忘記拿了,我今天要關門,反正也沒事,我就想著幫你送過來……”茗悠說著,把脖子上的絲巾稍微松了松,許是因為一路過來的運動的熱量再加上醫院里緊張的氣氛,卸下圍巾她覺得這會兒輕松得多了。
“哦,瞧我,都忘了。”顧思遠看看自己的手表,連忙說。“明天有個手術,我的方案還沒有寫完,下午在桌上趴著的時候可能是著涼了,頭痛得厲害,下班想把方案趕出來。不好意思忘記告訴你了,哦,對,我可以留一下你的電話嗎?你真厲害,可以找到這里來……”思遠說,“我有了你的電話下次有事可以提前告知你,這樣就不會給你添麻煩了。”他解釋著。
“當然可以”。茗悠拿起他辦公桌子上的筆,寫下了自己的電話。
“謝謝你。”思遠用手按了一下自己的頭。
顯然,他的頭痛還在繼續。
“試試揉一下兩個太陽穴,也許會好一點。”
“看來你很有經驗。”思遠說。
“還好。”茗悠說。
“看來醫生也有治不好的病。“茗悠笑了一下。
夜晚的涼意襲來,她忍不住吸了吸鼻子。
“當然,醫生只是盡自己的能力去緩解病痛,而生不生病不是人力可以決定的。”思遠說。
“作為一個醫生,這種話你應該不會經常說給你的病人吧。“茗悠說,“讓人喪失希望——那可是非常重要的東西。”
“我怎么能夠不知道?”思遠回答,表情突然凝重。
他總是這樣變化,茗悠能夠察覺,從他們說話的第一天起,她就覺得這個男人總是在顧忌著什么。
“我可以問你一個問題嗎?”茗悠頓了一下。
“可以。”顧思遠說。
“為什么這么喜歡雛菊?”茗悠忍了很久,顯然她對這個問題太感興趣。
顧思遠把筆放下,他起身走到飲水機旁。
沉默,讓茗悠開始反思是不是自己的話有什么紕漏。整個辦公室里出奇的安靜,飲水機里有一個小小的氣泡從底部慢慢上浮,漸漸變大,最后在水面上,“砰”的一聲裂開。
“要喝水嗎?”顧思遠打破了這份詭異的沉默。
“謝謝,不用。”茗悠回答者,一邊對著這樣尷尬的場面,而這些都是因為她的過分的好奇?
她有些驚慌,“要不然這樣,你先忙,我走了。”茗悠說。
她明白長期患有頭痛的人都有一種心理上的病,他們都會下意識的保護自己和別人,這種保護,是來自經驗。他們了解,有一種傷害,叫,不能噓寒問暖。
“不是……”思遠在茗悠即將走出辦公室的時候喊住了她。好像是聽到了茗悠的獨白。
“我見到你的第一天,是我的妻子去世的日子……”思遠看著窗外,幽幽地說著,更像自言自語。
此時窗外,夜色已深。
“她走得很安詳,癌癥晚期,這是一早就知道的事。她剩下的日子我們一起平靜地度過,而且我答應了她,她離開的那天,我要和平常無異,甚至要更加快樂一些,這樣她也安心……”
思遠說這話的時候,茗悠看不清楚他的眼神是什么,迷離還是哀傷?她唯一確定的是那斷然不是任何一種這世間已經存在的形容詞可以輕松描摹出的,蒼涼,沉寂。
真正的沉寂,是一種由內而外的安詳,像死亡。
此時的顧思遠,好像在說著一件別人的事。
“我答應過她,所以我不悲慟。但是那天下雨了,送完她,我開始想念……那時的我正好路過你的花店,看到你的店名很特別……,她很喜歡雛菊,我決定在有生之年,最好每天給她送上一朵,提醒她安好,也提醒我快樂……”他停了一下,“當你發現快樂成了一種使命,你仿佛就會失去悲哀。”他又補充說,眸子里閃亮著。
但語氣仍然波瀾不驚,可喉結在顫抖。
這回答和反差一下子讓茗悠震驚,“對不起,我……”
“沒關系。這是正常的人應該會問的問題。”顧思遠說。
“更何況是你?”他又淺笑了起來。
“我?”茗悠疑惑著。
“你是悲哀的,從你的花,話,和音樂中都能感受出來。“顧思遠說。
他是對的,此時茗悠也開始了一種淡淡的悲哀,她想到了自己的母親。
都是失親之痛,該有雷同之處吧。
她太敏感,不知道過分的敏感是一把匕首,經常會傷到自己。
茗悠失了神,不覺向窗外顧思遠眺望的方向望了過去,想看明白,他看過去的方向,什么光景可以這樣明媚,讓他可以麻木并快樂。
可是窗外空空蕩蕩,漆黑一片,他看的地方,分明一無所有。
她原本是準備張嘴說出一些什么故事來讓他感覺其實他并不孤單,可是她竟然失去了聲音,只有嘴巴一張一翕,哽咽著沒有一點聲響。
她的淚水徹底從眼角流了下來,急忙用手將它們拭去。生怕再給這份沉寂添上些什么。
“這是原因,謝謝你聽我的故事。”顧思遠說。
“沒有,沒有……”茗悠解釋到。
“對不起,我……”茗悠又一次覺得自己真的錯了。
“我知道,我知道。”顧思遠說。
動物世界里,相同的動物即使相隔十幾里也能嗅出彼此身上的氣味。至少在這一刻,他們都是理解并熟悉這種氣味的人。
“你每天都會給她?”茗悠問。
“是的,每天都會。”思遠說。
“放在家里就好,她現在離我有點遙遠,我索性每天都買了拿回家,給她也給我……“思遠說。
“恩。”茗悠用力的嗯了一聲。
“還不下班?不餓嗎?醫生也要吃飯的。”茗悠轉移了話題。
“我明天的手術比較緊急,要再收拾一下,謝謝你。”顧思遠又恢復了活力。
“以后不要說謝謝了。”茗悠說,“朋友間的謝謝會顯得多余。”
思遠轉過頭,凝望著這個給自己送來雛菊的女人。
“你是上帝派來干嗎的呢?”他竟然忍不住笑了。
“我也不清楚。”茗悠竟也笑著說說。
“有空來我店里喝咖啡。”茗悠說完轉身走了,她覺得再待下去自己就要變得和這個男人一樣,變化的情緒像不測的風云——太不安定,太不安全。
她匆匆走出醫院,回頭再看,顧思遠的辦公室的燈光依然亮著,像一顆孤獨的星,在浩瀚無垠的天際,獨自閃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