燭焰不安地躍動,將柳清雅纖長的身影扭曲、拉伸,牢牢釘在冰冷的墻壁上,如同一只伺機而動的魘影。
室內,昂貴的熏香竭力吐納著寧和的氣息,卻終究不敵那絲縷縷、自新佛堂方向——那尊詭譎石像的棲身之所——悄然滲透的陰寒。
那寒意無聲無息,如跗骨之蛆,蠶食著暖香的邊界。
柳清雅端坐紫檀圈椅深處,紋絲不動。
指尖無意識地在袖口繁復的金線牡丹紋路上捻磨,那細密的觸感仿佛是她心緒唯一的錨點。
鳳目低垂,濃密的睫羽在搖曳燭光下投落深淵般的陰影,將眸中一切思緒吞噬,只余一片深不可測的晦暗。
“咿呀——”
一聲微不可聞的輕響,房門被推開一道僅容鬼魅的縫隙。
一個裹在深褐色細布褙子里的干瘦身影,如紙片般悄無聲息地滑入室內,未驚起半分氣流。
楊嬤嬤。
這個稱謂本身便是烙印——她是柳清雅的奶娘,是自柳家深宅便如影隨形的藤蔓,纏繞過侯府雕梁畫棟的繁華,亦攀附至這偏遠縣衙的寂寥。
她是心腹,更是深埋于地底、專司啃噬污穢的根須。
她那雙深陷的眼窩里,眸光卻淬煉得如寒潭凍鐵,銳利似能洞穿人心。
那是一種經年累月于污濁泥沼中跋涉、與“臟事”為伍所磨礪出的麻木,更沉淀著一種深入髓骨的、對生命本身的狠戾。
楊嬤嬤行至近前,腰背習慣性地彎下,聲音壓得極低,道:
“夫人。”
柳清雅緩緩抬眸,目光如冰錐,直刺向楊嬤嬤。
她的聲音平穩無波,卻字字淬著不容置疑的寒意,道:
“嬤嬤,有件‘藥材’,需你親自去備辦。”
楊嬤嬤的頭垂得更低,臉上毫無意外之色,只有全然的順從,道:
“夫人請吩咐。”
“城西,那座廢棄的‘積善堂’破廟。”
柳清雅語速緩慢,每一個字都清晰得如同冰冷的刻刀在石上鑿痕,繼續道:
“里頭窩著的那些腌臜東西,揀選十個出來——要手腳齊全、氣力尚可的。
若是可以,越鮮活越好。
手腳利落些,莫留首尾,也莫要讓人看見。
明日酉時之前,必須送到西角門外那間堆放雜物的舊倉房里。”
“是,老奴明白。”
楊嬤嬤的聲音毫無波瀾,仿佛只是在領一件尋常的差事。
“積善堂”,這名字曾是長亭縣一塊搖搖欲墜的遮羞布,如今不過是城西一座破敗傾頹的廢廟,更是遠近聞名的乞丐窩巢。
這里聚集著被命運拋棄的渣滓:無家可歸的老弱病殘,以及形容枯槁、眼神渾濁的流浪漢,在腐朽的梁柱和漏風的斷壁間茍延殘喘。
柳清雅口中那“手腳齊全、氣力尚可”的要求,剝開偽飾,指的便是這群污穢之物里相對年輕、尚能掙扎幾下的乞丐——如同在病畜堆里挑選稍顯強壯的犧牲品。
楊嬤嬤眼皮紋絲未動,連一絲漣漪也無,仿佛早已洞悉深淵。
她的聲音依舊低沉,帶著一種習以為常的冰冷,回答道:
“老奴明白。
是‘全須全尾’的送過去。
還是……”
她的細長的手指極其隱晦地在袖口邊緣做了一個微不可察的動作——那是一個浸透了黑暗經驗的手勢,無聲地指向了“預處理”的可能。
是需麻繩捆縛?還是用迷香熏倒?
柳清雅的嘴角極其緩慢地牽起一絲弧度,淡得如同冬日窗上的薄霜,冷得能凍結人心,回道:
“自然是‘全須全尾’。”
她的聲音平穩,卻字字淬著非人的寒意,繼續道:
“這‘藥材’,需得是‘鮮活’的才好入‘藥’。”
她刻意咬重了“鮮活”二字,舌尖仿佛嘗到了血腥的意味。
那雙鳳目里,映不出絲毫人情的暖意,只有一種審視待宰牲畜般的、純粹的、令人骨髓生寒的漠然。
“手腳利落些。”
她再次重申,語氣不容置疑,繼續道:
“莫要驚動旁人,更不許留下任何首尾。
若有人問起……”
她略作停頓,仿佛在掂量最廉價的謊言,道:
“便說是府里采買短工,或是……縣衙為整肅城防治安,例行驅趕流民。
衙役那邊,隨意打發幾個銅錢,讓他們學會‘看不見’。
若是遇上冥頑不靈的,那就當成藥材,一并帶過來吧。”
楊嬤嬤的應答干脆利落,不帶半分遲疑,聲音干澀而干脆,如同枯枝斷裂,回道:
“是,夫人放心。
老奴明白。”
于她而言,這不過是夫人交代下來的又一件尋常差事,其本質與她吩咐小廝清理庭院落葉、懲戒那些不聽話的下人并無二致,皆是維持侯府體面與秩序的必要手段。
她浸淫侯府多年,深諳其中關竅,更洞悉如何借侯府權勢的虎皮,揉捏衙役們那點貪婪卑瑣的心思,將十個活生生的人,如同抹去案幾上的一粒塵埃般,無聲無息地從這世間抹掉痕跡,不留半分漣漪。
“去吧。”
柳清雅素手微抬,隨意地揮了揮,隨即重新垂下眼簾,濃密的睫羽在燭光下投下一小片陰影。
她的姿態閑適,仿佛只是隨口吩咐了一件諸如更換熏香之類的瑣碎小事。
此刻占據她全部心神的,是明日“常樂尊者”汲取那十份“鮮活血供”后,能為李念安施展的“開天門”、“點靈犀”之法——那才是真正關乎她未來權柄的“大事”。
至于那十個蜷縮在破廟寒風里的乞丐性命?
在她那被野心浸透的心湖里,不過是鋪就通往更高權位之路上,幾顆必要且微賤的墊腳石子。
他們的消亡,輕賤得連一絲最細微的波瀾都無法激起。
楊嬤嬤無聲地深躬一禮,纖瘦的身影如同被門外的濃稠夜色吞噬,瞬間隱沒不見。
她步履沉穩,沒有絲毫匆忙,卻帶著一種執行命令特有的、不容置疑的堅決,徑直向府外行去。
長亭縣死寂的深夜里,一場針對最底層螻蟻的冰冷“抓藥”行動,就此慢慢拉開了帷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