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夫…夫人?”
一個刻意壓低的、帶著歲月沉淀感的醇厚嗓音,謹慎地在令人窒息的死寂中響起。
楊嬤嬤如同訓練有素的幽影,悄無聲息地靠近。
她身形纖瘦卻挺拔,穿著一身質料上乘的深色細布褙子,發髻梳得一絲不茍,鬢角雖染了霜色,面容卻保養得宜,并無太多深刻的皺紋,唯有一雙深陷的眼窩,此刻正翻涌著不易察覺的憂切。
她伸出保養得宜、指節分明的手,帶著一種深諳分寸的謹慎,輕輕扶上柳清雅那微微顫抖、冰涼的手臂。
那動作輕緩而有力,蘊含著數十年主仆相伴形成的、刻入骨髓的本能安撫。
“您…您且緩緩神兒。”
她的聲音刻意壓得很低,音質帶著中年婦人特有的沉穩磁性,雖不洪亮,卻清晰可聞,每一個字都透著小心翼翼的斟酌,道:
“世子…世子爺他方才在氣頭上,言語間難免…失了往日的分寸。
您…您萬勿太過往心里去,仔細…仔細傷著了自個兒的身子骨。”
她的話語如同精心修剪的枝葉,只留下最穩妥的枝干——將一切歸咎于“氣頭上”的“失言”,刻意避開“換嫡”、“奪權”這等足以噬心的利刃,唯一的目的,便是先穩住柳清雅那搖搖欲墜的心神。
就在這時,一直瑟縮在角落陰影里、如同受驚小獸般蜷縮的李念安,終于從那巨大的驚嚇與滔天委屈中,勉強榨出了一絲力氣。
他猛地從地上彈起,像溺水之人撲向唯一的浮木,不管不顧地撲到柳清雅腳邊,雙臂如同鐵箍般死死抱住她的腿,將整個身體的重量都掛了上去。
他仰起的小臉被淚水糊得狼藉一片,但真正引人注目的是他那雙緊緊攥在一起、不住顫抖的小手——掌心一片駭人的紅腫脹起,甚至能隱約看到戒尺留下的深色瘀痕。
劇烈的疼痛讓他下意識地想松開又不敢松開,只能徒勞地扭動著手指,每一次微小的動作都牽扯著傷處,帶來鉆心的刺痛。
他哭得撕心裂肺,上氣不接下氣,稚嫩的嗓音因極度的恐懼、疼痛和嘶喊而變得支離破碎,充滿了孩童最原始、最無助的依賴:
“娘!娘!爹爹…爹爹他是不是真不要我們了?!
他是不是真要抬那個下作賤人當平妻?!
是不是真要把李毓那個野種記成嫡子?!
娘!我不要!我不要被趕出侯府!我不要被那個小雜種踩在頭上作威作福!娘!我怕…我怕爹爹他…他真不要我了啊…手…手好疼…”
他嚎啕著,小小的身體篩糠般劇烈顫抖,如同深秋寒風中最后一片被狂風撕扯的枯葉。
李牧之方才那番冷酷如刀、字字誅心的宣告,連同掌心火辣辣、錐心刺骨的劇痛,此刻化作最鋒利的冰錐,狠狠刺穿了他驕縱表象下那顆極度缺乏安全感的、脆弱的心臟。
這一刻,所有的蠻橫、頑劣都煙消云散,只剩下對失去父親垂憐、失去嫡子尊榮、墜入無底深淵的、最深切的恐懼,以及掌心那難以忍受的、象征著父親怒火的灼痛。
李念安那撕心裂肺的哭嚎,如同兜頭澆下的一盆刺骨冰水,瞬間將柳清雅從翻涌的自我思緒中狠狠拽回現實!
她猛地低頭,目光落在腳下那哭得渾身抽搐、仿佛要將心肺都嘔出來的兒子身上。
剎那間,一股洶涌的、混雜著針扎般的心疼、被冒犯的憤怒以及一種近乎絕望的強烈決心,如同無形的巨手,猛地攫住了她的心臟,攥得她幾乎窒息!
她眼中殘留的迷茫與怔忡如同被狂風吹散的薄霧,頃刻間蕩然無存,取而代之的是一種凍結一切的、近乎偏執的冰冷堅毅。
“安兒不怕!”
柳清雅從齒縫間深深吸入一口氣,仿佛要將胸中翻騰的濁氣與那絲不易察覺的顫抖盡數壓下。
她毫不猶豫地彎下腰,用幾乎要將兒子揉進骨血里的力道,將李念安那顫抖不止的小身體狠狠箍入懷中。
她的手臂收得那樣緊,仿佛要用自己的身體筑成一道隔絕所有傷害的銅墻鐵壁。
再開口時,她的聲音帶著一種強行淬煉過的、斬釘截鐵的硬度,每一個字都像是從冰層下鑿出:
“有娘在!誰也休想動你嫡子之位分毫!誰也休想奪走本應屬于你的一切!”
話音落下的瞬間,她倏然抬起眼眸,視線凌厲地越過兒子淚濕的發頂,如同兩道淬了寒冰的利箭,直直射向靜立一旁的楊嬤嬤。
那目光中,沒有絲毫猶疑,只有一種孤注一擲、破釜沉舟的冰冷決絕,仿佛在無聲地烙下一個不容置疑的烙印——那個深藏在佛堂石像之中、名為“常樂尊者”的最后希望,已是她唯一的、必須抓住的浮木!
柳清雅道:
“嬤嬤。”
再轉向楊嬤嬤時,她的聲音已奇跡般地恢復了慣常的、帶著一絲不易察覺命令感的平穩,仿佛剛才那激烈的情感從未存在過,接著道:
“去取府里最好的化瘀活血膏來,要最溫和見效的,仔細給安兒敷上,務必…不留半點痕跡。”
這吩咐,表面是關切兒子的傷痛,內里卻更像是一道無聲的咒誓,是在用行動堅定她內心那個不容動搖的、近乎瘋狂的信念:只要靈智開啟,眼前這滔天困境,必將煙消云散!
楊嬤嬤立刻深深躬身,姿態恭謹如磐石:
“是,老奴即刻去辦。”
她抬起眼,目光在那緊緊相擁、仿佛要融為一體對抗全世界的母子身上極快地掠過,最終定格在柳清雅那雙重新凝聚、卻比寒潭更深更冷的眼眸上。
那里面翻涌的決絕與孤注一擲的寒意,她看得分明,心中亦如明鏡。
無需多言,她不再有絲毫遲疑,如同來時一般,悄無聲息地退出了這片彌漫著悲憤與瘋狂氣息的空間,步履沉穩地去執行主子的命令,也為那即將到來的、不可言說的“大事”,做著無聲卻緊鑼密鼓的準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