中秋節過后,村里緊鑼密鼓地開始收秋了。
也許是上次和生產隊長王根才發生口角的緣故,彭念佳和許亦奇分到了最辛苦的活兒——割谷子。
谷子地離村子最遠,面積也很大。谷子長的半人高,被秋風一吹,發出沙沙的聲響,人穿行在谷林里,就像漂流在金黃的海浪中。
帶好干糧和水,他們早早地拿著鐮刀出發了。彭念恪一人在家,他們也不放心,就連他一起帶上了。
割谷子不難,彭念恪也會,但是他割一會兒就累了,放下鐮刀不干了。彭念佳本來也不指望他,就由他去了。
他們不停地勞作,累了就吃點東西,喝口水,稍作休息。
不知不覺,太陽已經快要落山,只剩下幾縷金色的余暉。谷子地離村遠,就算即刻動身,等回去天也黑透了。
他們收拾東西準備回去,發現彭念恪不見了。
他本來好好地躺在地頭睡覺,一覺醒來,見活兒還沒干完,不能回家,覺得無聊,就自己捉螞蚱玩兒,彭念佳也顧不上管他。現在天馬上黑了,他卻不知道跑哪兒去了。
彭念恪只顧追一只漂亮的綠色大螞蚱,不知不覺跑離了他們割谷子的地頭。螞蚱蹦的沒影兒了,他失望地往回走,才發現自己迷路了。到處都是大片大片的谷子地,看起來一模一樣,他著急地胡亂尋著返回的路,哪知道越走越遠。
他們大聲呼喚他,根本沒有回應。
暮色降臨,眼亂了,看東西都黑黢黢的,只剩輪廓。
彭念佳急得哭出來了:“大哥跑到哪里去了,黑夜野地里有狼啊!”
許亦奇安慰她:“不怕不怕,他走不遠,咱們先沿著這條地找。”
夜色彌漫,視線越來越模糊。為了防止走散,他們不敢分頭去找,相跟著穿行在無邊無際的谷子地里,一遍大聲呼喊彭念恪。山間傳來陣陣回聲,更顯得野地空曠可怖。
彭念佳知道自己不應該哭,哭是沒用的,可是恐懼和擔憂令她根本控制不住情緒。她無聲地流著淚,呼喚聲不由得帶出了哭腔。
他們逐漸越走越遠,如果不是許亦奇仔細觀察著,他們也要迷失在連成一片的茫茫谷地里了。
月亮升上來了,給他們照著路。他們必須慶幸今晚是有月光的。
沿著一個方向走遍了谷地,沒找到彭念恪。他們又折返從另一個方向找。
彭念恪好像消失了一樣,沒有給他們任何回音。
彭念佳心涼了,忍不住開始胡思亂想,想到一些可怕的結果,心肝欲裂。
大哥并不是天生的癡傻,以前也是一個聰明優秀的青年。
后來父親失蹤,母親病逝了,家庭遭遇巨變,大哥也精神不正常了。幾個孤兒在回水灣村定居下來,以后是否一輩子都留在這里,不得而知。
彭念佳當時十五歲,還有半年就中學畢業了,可惜,再沒有上完。并且,還得一邊勞動掙三個人的口糧,一邊照顧大哥和小弟,開始了自己沉重、苦難的生活。
大哥瘋瘋傻傻,不能保護弟妹,只能拖累他們,可也是姐弟倆的精神支柱。相依為命的孤兒,誰也離不開誰啊!
現在,大哥不見了,被彭念佳弄丟了。
突然,許亦奇停住腳步回過頭,食指豎起放在嘴唇上,輕聲“噓”了一聲。
彭念佳止住啜泣,屏息凝神,兩個人靜靜聽著田野中的聲音——好像有一點悉悉索索的動靜。他們對視一眼,豎起耳朵仔細辨別著聲音的方向。
彭念佳抖著聲音,小聲朝著那里喊了一句:“大哥,是你嗎?”
悉悉索索的聲音停止了。
彭念佳又喊:“大哥,我是小妹,你聽見了就出來,我和弟弟來找你回家了。”
一個黑影慢慢站起來,帶著哭腔:“小妹——”
彭念佳喜極而泣,正要撲過去,被許亦奇一把拉住。她不解地看著許亦奇,順著他的目光望過去,周身血液瞬間凍結了。
彭念恪身后不遠處,一雙陰森森綠瑩瑩的眼睛正與他們對峙著。是狼!
彭念佳想叫大哥別動,張張嘴發現自己喉嚨卡著,根本出不了聲。又想,不能出聲,萬一驚動了那畜牲怎么辦?!
彭念恪走了兩步,見他倆站著不動,表情很可怕,他本能地察覺危險,也僵在原地不敢動,不敢出聲。
許亦奇頭皮發麻,呼吸都不穩了,心臟“咚咚咚”地狂跳著,胸腔發痛,額上冷汗涔涔。他空咽口唾沫,努力調整著呼吸,使自己冷靜下來,手緊緊地攥著鐮刀。萬一那畜牲撲上來,一定要迎面狠狠地砍過去。
彭念佳已經嚇傻了,僵著身子動都不敢動,大腦都仿佛不會思考了,只感覺渾身癱軟,雙腿快要軟倒了。
許亦奇一手緊握鐮刀,一手悄悄握住彭念佳的手。兩邊使得力氣一樣重,彭念佳被捏疼了,也被灌輸了一點勇氣,勉力支撐住了身體。
三人一狼就這樣對峙片刻,狼走開了。
畢竟他們是三個成年人,而且,手里緊握的鐮刀也起了威懾作用,總之,狼走了。
許亦奇低聲迅速地說:“咱們必須盡快離開,萬一它招來狼群就麻煩了。”
他牽著彭念佳走到大哥身邊,遞給他一把鐮刀。
彭念佳在中間,一邊拉著大哥,一邊拉著許亦奇,兩個男人手中各拿一把鐮刀,三個人手拉手,一路小跑著離開野地,直奔回村。
誰都不說話,夜風灌進肺里,嗆得五臟六腑都疼,腳步還是不敢停下。直到看到村子里隱約的燈火,心里才松了一口氣。
時間已經不早了,彭念格明天還要上學,已經自顧自睡下了。
他們回到彭念佳的屋,精疲力竭,身體就快虛脫。坐在炕沿上喘息著,三個人拉著的手還是沒有放開。
精神放松下來,彭念恪眼皮直打架,往后一躺就睡著了。
許亦奇問彭念佳:“怕不怕,今晚敢睡嗎?”
彭念佳腦海里一下浮現出那雙陰森森綠瑩瑩的眼睛。
她搖了搖頭,低聲說:“不怕。”
許亦奇轉臉觀察著她的神色,笑了。
這個笑容太蘇了,有點撩:“真的不怕?都快哭了。”
又說:“要不……今天過來我們這邊睡?”
彭念佳抬臉看著他:“……”
許亦奇又笑:“彭念佳,你想什么呢?我是說,你去大哥小弟那邊,我在這屋睡。”
他離得近,溫柔地注視著彭念佳,視線不由得落在她臉上各處。這只是無意識的行為,彭念佳卻被他的目光看的不自在起來。
她轉過臉,避開許亦奇的視線,輕輕掙動著想把手抽出來。許亦奇一下子握得更緊了:“害怕了你就敲敲墻壁,我就在你旁邊。”
彭念佳不看他,點了點頭。許亦奇放開了手。
彭念佳叫醒大哥,哄著他洗漱了,回了自己屋。
這一晚,他倆是交換位置睡覺的。
躺在被窩里,許亦奇身體困倦得很,精神卻有點亢奮,好不容易才睡著。
半夜敲門聲又想起,他真想破口大罵,或者,只需輕咳一聲……但是,他不想讓彭念佳再被誤會,所以忍住了,翻個身繼續睡。
大哥小弟都在身邊,許亦奇在一墻之隔,彭念佳感到安全、舒適,很快就睡意朦朧。朦朧中,忽然想起許亦奇握著她的手,握得那么緊,手心熱燙,又想起他看自己的眼神專注溫柔。她隱隱約約感覺到了些什么,暗暗告誡自己,不能對他太過親熱。她確實喜歡他疼愛他,把他當弟弟看待,可是也應該有分寸!畢竟他和小弟不一樣。
月光靜靜地照著田野、河流、村莊、小屋……
如果趁著月色看清楚離開小院的人是誰,許亦奇也許就不能那么好眠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