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年夏天,無憂無慮的我成天只知道玩耍,內心深處感到特別的空虛和無聊。只要一不合心,就沖家里發急:“不給你們上學了。”氣的大人拿著條帚邊追邊罵:“娘的,到底不給誰上學了,你長到身上本事,誰還能給你搶了?”
這天,我在院里,破天荒地寫起暑假作業來,不過寫著寫著就成了樹上的知了,開始不安起來,屁股在凳子上扭來扭去,凳子也呲牙咧嘴的抗議我。寫了一會兒,就覺得沒意思,拿出本,開始胡畫起來,畫個老鷹吧,左看右看像只雞,畫個老虎吧,到最后連只貓都不像。
“小同學”,正無聊間,聽到有人沖我喊,抬頭一看,見院門口立了個中年人,肩上挎了個包,正裝出一副可憐的樣子:“我的錢被偷了,回不了家,能不能幫個忙,湊張車票,一毛二毛都行。”
這類人,我見的多了,別看我們鎮子不大,要飯的卻挺多,說白了,他這是變相乞討。原先吧,要飯的過來,端個碗,要點剩飯也就心滿意足的走了;后來,要飯的都提上了布袋,要黃面白面,剩東西不要;再后來,就成了鈔票。這會兒,一聽他要錢,我趕緊悄悄摸了摸褲兜,一看硬硬的還在,心也就放回肚里了。其實也就伍分硬幣,不過,你不要小看這錢,在八十年代,伍分錢能買二盒火柴還能再找回你壹分。想到此,我也學會了貧嘴:“我要有錢,早出去玩了,誰還呆在家里?”那人砸巴了幾下嘴,看到在我身上榨不出半點兒油花,只好扭頭往別處碰運氣了。
要飯的一走,我索性不畫了,開始疊飛機。就在我扔飛機的過程中,發覺今兒天空特別藍,幾朵白云低低的浮在空中,像一堆棉花,當時我愚蠢的做出一個決定,進屋拿出一根蚊帳桿,順著梯子爬到房坡上,向上捅起來,結果令人失望,但我固執地認為,是桿子短的緣故。幸好我只試了一次,要是天天試,不用說,我肯定會成為傻子。
下來房坡,聽到外邊亂糟糟進來幾個人,不用看,我就知道是一幫哥們兒。
“金的,”為首的牛明一臉的無聊:“在家呆的有啥意思,上街浪一圈呀”
真是無聊人見無聊人,更無聊了。我一看黑的林的都在,就點了點頭。
來到大街,黑的從兜里掏出一把絲瓜枝,曬得干干的,我們每人挑了一根,噙到嘴里,牛明掏出火柴,一一點上。我吸了一口,辣辣的,吐出之后,是股白中帶黃的煙,我們覺得挺美的。寫到這里,我忽然想到,無聊是不是惡習的溫床?
路過一個小攤,我掏出僅有的伍分錢,買了貳分錢的江米花。那個擺攤的老頭,用杯子往我兜里倒了兩杯,我又大方地一把把抓出來,放到他們三個臟兮兮的小手上,其實我的手也黒黑的,一看就是貧下中農的手。
我們鎮不大,到處臟亂不堪,只有影院門口還像會事,最熱鬧的也就這里,除了賣東西的,還常有耍雜技玩魔術的在里面打場子討錢。我們去時,剛好見廣場上圍了一圈人,擠進后,見中間有兩個小孩,和我們一般大小,正舞刀弄劍。練完后,出來個上歲數的,穿著長袍,手里拿了塊紅布和只小碗,繞場看了看,最后把我拽了進去,也許我的臉比他們都白吧。我又好奇又緊張,只見那人把小碗往我頭上一扣,向周圍人一抱拳:
“老少爺們兒,你們睜大眼看好了----”
說完把紅布往我頭上一蒙,叫聲“走”,一掀,嘿,碗沒了,真絕!
誰知道,哭的還在后頭呢,一幫大人開始拿我尋開心了:
“壞了!碗到他肚里了,咋弄哩?”
“那?只能用刀割肚皮了唄。”
我一聽就哭了,你想想,我長這么大,可是頭次經歷這種事啊。
玩魔術的聽了也哈哈大笑起來,隨即又把紅布往我頭上一罩,喊聲“來”,一掀,嘿,肚里的碗又跑頭上去了。我不由破涕笑了,把兩溜鼻涕都呼成了泡,這下,圍觀的人笑的更厲害了。
當時還不興出場費,我也就沒要。出來后,我們幾個來到影院門口,眼巴巴朝里望著,那時門票挺便宜的,要貳角錢,就這我們也沒有,只好寄希望于把門的,希望他能高抬貴手,放我們哥兒幾個過去,來日飛黃騰達,定不忘大人你的大恩大德。
把門的一臉漠然,鄙夷地看著我們。沒法了,我們只好順著墻根轉,一轉轉到了后門。門緊緊地關著,上面有鐵絲網,我們只好坐在磚頭上閑聊,不知過了多久,門“吱”地一聲開了,我們幾個見了不約而同地撒腿就往里跑。
到了里邊,卻見觀眾一個比一個客氣,紛紛給我們讓座,我們往影幕上一看,只有兩字“劇終”。
我們幾個頓時像泄了氣的皮球,癱坐在椅子上。人走得差不多的時候,牛明沖我們小聲喊,快藏起來,看下一場。我們聽了,趕緊趴到椅下,大氣都不敢出,就像課文里講的***,紋絲不動。果然,過了一會兒,工作人員拿著手電進來了,前前后后胡亂照了一番,就出去了。之后,觀眾陸陸續續走了進來,我們也如釋重負爬出來,人模狗樣坐到椅上,后來看看人不是太多,就把腿蹺到前排,一副吊兒郎當的樣子。電影開映后,開始還看的還津津有味,越往后越沒意思,看著,看著,竟都睡著了。不知過了多久,我們被人搖醒了,兩個掃地大嬸在晃我們:
“小孩,快醒醒,都回家睡吧。”
我們幾個站起來,揉揉惺忪的睡眼,昏昏沉沉地走了出來。到外邊,涼風一吹,睡意全無,四下看時,已月到中天。
自然,回到家,少不了父母的一頓訓斥。
第天起來,我就規規矩矩坐在凳子上寫作業,父親在一旁修自行車,一修修了一上午,吃過午飯,父親出去了。他一走,我就像脫了僵的馬駒,一連打了幾個踢腳。
娘看著我:“你瘋了,你不學習了。”
我回敬道:“一直學習,把腦的學壞咋辦?”
娘沒上過學,找不出更多詞語,只好不情愿看著我溜出去了。
出得門來,看見牛明他們幾個在街口瞎轉悠,不時沖路過的小閨女吹口哨,見到我,立馬興高采烈地迎上去。我們幾個又毫無目的走在大街上,路過一家熟肉鋪,牛明走不動了:
“誰兜里裝著錢?”
我們幾個面面相覷,我掏出僅有的三分錢,黑的林的怕牛明不相信,干脆把兜翻了個底朝天。
我們都咽了下唾沫,繼續向前走去。沒錢的日子真不好過,那時我們就感受至深。
不知不覺又來到影院門口,我們一起坐在臺階上傻子樣發呆。突然,我像發現新大陸似的,看到有人在擺小人書掙錢,于是激動地說,咱也擺小人書吧。他們聽了立馬紛紛站起響應。好在離家不遠,不一會兒功夫,我們就把翻箱倒柜找出來的小人書用塑料布提來了,碼放整齊后,生意就算開張了,無聊的不光有小孩,也有大人,胡亂翻著,找到中意的,就坐在磚頭上看去了,這書租金便宜,貳分錢看一本,我們幾個互相分工,有收錢的,有坐鎮的,有看管書的,緊操心慢操心,到傍黑一清點零錢,呵!好家伙,竟有一塊二毛六。我們幾個激動得不行,仿佛拾了根金條。
有錢了,當然該揮霍揮霍享受享受了。
絲瓜煙不能再抽了,太沒檔次了,我們來到煙攤前,買了兩包秋葉牌香煙,花了二毛六。余下的錢到熟肉鋪買了兩個兔子頭,每人啃了幾口,也沒吃出多少肉來,一下給扔了,一只狗騰空而起追了過去。
牛明在衣服上擦了擦手,撕開香煙,我們每人嘴里叼上一枝,裝出很成熟的樣子。天已經黑了,我們幾個都沒有回去的意思。回去干啥呀,又沒有電,白天都不想學習,晚上難道點煤油燈用功呀。
我們蹓跶到河邊,百無聊賴坐在橋板上,對路過的閨女兒亂唱:你到我身邊,帶著微笑,帶來了我的煩惱......你就像那冬天里的一把火,熊熊火光照亮了我,你的大眼睛,明亮又閃爍......
口干舌燥時,有人提議去機井房聽老王講古,沒說的,去吧。老王一天下來也快閑死了,喜歡我們上他那兒。每次去他那里,盡講些鬼呀怪啊的東西,聽得人頭皮直發麻,這次,也不例外,聽得我們心里冷絲絲的,看看外邊夜越來越深,桌上的煤油燈忽明忽暗的想咽氣,我們趕緊互相努努嘴,找個借口出來了。一路上還滿腦子“墳地”呀,“白衣女”呀亂七八糟的景象。路過一片小樹林時,黑的在后面小聲說:“不要吭聲,有個穿白衣裳的在后面跟著咱呢。”
知道這是嚇小膽的,但還是一窩蜂向前跑去,這么黑的天,四周又黑咕隆咚的,萬一出來個啥啥,那還了得。我一邊跑一邊想起一件事,有天晚上,父親去外邊回來,在半路上,隱隱約約看到路邊有個女的在哭,天太黑了看不清楚,不過父親知道這不是啥好事,想趕緊蹬過去算了,誰料車子蹬不動了,他下來推,推也推不動,試試別的地方也不行,父親想,這難道就是傳說中的鬼打墻。父親出了一身冷汗,他放倒自行車,摸出煙,點上,猛吸幾口,然后狀著膽子結結巴巴地說,我沒做過虧心事,你讓我過去吧。那女的停止了哭,隨后竟開口了:你是全貴叔吧。你誰呀,父親站了起來。我老劉家的桂花。父親聽了向前走了幾步,說,半夜三更的你在這里哭啥呀,嚇死我了。那女的說,我和俺男人吵架,他打了俺,俺要騎車回俺娘家,到這里蹬不動,俺只好哭了,俺的命好苦呀,說完又要哭。父親的腰此時被什么東西拌住了,用手一摸,是條繩子,再細細一看,我的娘了!不知誰修路攔了根繩子。父親啞然失笑,扶起車子,把繩一撩,推了過去,又好說歹說把那女的勸回了家。就這事,你想想多嚇人呀。
我們終于瘋一般跑到大街上,一個個蹲在地上直喘粗氣。我看涼鞋底跑斷了,不能穿了,就對他們說,你們等等,我換雙鞋去。一進家,卻看到父親在檢查作業,看到我,瞪了一眼:“去哪兒野了,寫的啥呀,鱉爬似的。”一看這,我就知道自己成了歸籠的鳥兒出不去了。
第天,還沒起來,就聽到牛明在他家院里殺豬般的嚎叫。正詫異間,娘從外邊回來了,一邊瞅我一邊說:“看你以后敢不敢出去了。”
我連忙問咋會事,娘這才說,昨晚上,牛明和兩小孩在街上玩,裝鬼嚇你全的大爺家閨女,嚇得她跌了一跤,把腳都給崴傷了。牛明昨晚已跪了半夜,他爹今兒急得又在打他。我聽了倒吸一口涼氣,幸好昨晚鞋壞了,要不然......
后來,家里大人看得緊了,很少出去了,玩也只能在院里玩,除了看書寫字,更多的時候,就是對著天空發呆,就這樣,我那懵懵懂懂的少年時光一天天也就過去了。
如今,我早已成家,面對生活的艱辛和波折,不禁懊悔當初,要是自己能好好學習,也不至于現在這般窘迫。望望家中漸空的米缸,無聊的我拿起筆,想寫點東西,看能不能換些銀兩,聊補家用。正胡思亂想時,我那已上小學正寫作業的兒子沖我喊:
“爸,給我一塊錢。”
“你不好好學習,要錢干啥?”我怒問。
“出去玩會兒!”兒子理直氣壯。
“不行,沒錢!”我一口回絕。
兒子看了我一會兒,委屈地一扔筆:“不給你寫作業了,”說完就跑了出去。氣得我一拍桌子追了出去:“媽的,你不給誰寫作業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