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其實不傻的,進宮這么多年,什么單純純粹純潔,早被耗得一點不剩。陸姐姐說過的每一句話,我都清楚,甚至陸姐姐不能生育的原因,我也早曉得了,到底是自欺欺人。
我回寢宮的時候,予希站在門口招手,她也快六歲了,琴棋書畫樣樣不感興趣,喜歡的唯有陸姐姐前年送的小木劍。
“母妃,你回來啦!”
“予希,母妃去找你干娘,你乖乖的好不好?”
其實,我也不大喜歡謹字。
“好哇!可是母妃,我也想去。”
“予希乖,明天再去好不好?”
“好吧…我要去擦我的小木劍!”
到陸姐姐寢殿的時候,她在喝酒,是我前些年與她一齊埋在殿門外銀杏樹下的烈酒。陸姐姐似乎很喜歡銀杏。而她平日里滴酒不沾,沒曾想今日倒借酒消愁。
她看見我了,笑了一下,很張揚的笑,也是我從未見過的笑,我想,真好看。
“安樂?你怎么來啦,來,嘗嘗我們一起埋下的酒!”
看來已經醉了。我拿起并未倒酒的酒杯,舉了舉,示意自己已經喝下。
“陸姐姐,輕言和清宴,好像吶。”
“是,是挺像。”她又笑起來,眼淚笑著笑著就掉下來,“我這一生,就是替輕言而活的。”
陸姐姐想必也是酒后吐真言,她告訴我,其實她才是那個“英年早逝”的念衛將軍,其實她從開蒙便學武了,其實她也對秦小將軍動過心,其實她進宮前也想過自我了結。
“我跟我哥陸輕言,龍鳳胎,但他天生患有惡疾,大家和他說話都有輕言細語的說。陸家,是百年的武將世家,那時候我還沒弟弟吶,替兄長上戰場的時候也就14。”
“秦將軍?年少時的夢而已,當年我哥去的時候,他哭的最傷心,怕是今天才曉得清宴是輕言。”
“為什么進宮?真是的,我當年也不想,我就說,女子也可以當將軍哇,但我爹說……”
我看著陸姐姐,她此時仿佛還是那個意氣風發的將軍。
“他說,女子能干什么?我當將軍是欺君的大罪,也不過為我哥生前掙點功名,現在我哥沒了,就該發揮我女子的作用,我進宮一能表忠心,二能掙榮寵,三是享富貴……嗝。”
陸姐姐不滿嘟嘟嘴,又道:
“可去他的,我寧愿在邊疆戰死,也不愿在皇城富貴鄉里西去……”
我鼻頭一酸,想說很多話,但又什么也沒說,只是輕輕抱住陸姐姐。
“沒關系的。”
是啊,沒關系。
第二天陸姐姐又恢復了往常清冷的模樣,但我能感覺到,陸姐姐更有煙火氣了一點。
害,其實陸姐姐跟她哥,都是可憐人,一個因身體被迫困于后宅,做人都不能堂堂正正的做,一個當了另一個的犧牲品,被堂堂正正困于四方天內。
你問我后來?啊,后來陸姐姐永遠停在了她的二十九歲。
陸姐姐走的時候,沒有征兆的,悄悄的去了,是在予希生辰的第二日,前一晚她還在跟我講:
“予希九歲,選駙馬,要好好選。”
她當時也在喝酒,沒三年前那么烈,她回寢宮的時候,還清醒的跟我說:
“這酒不好喝,下次換換。”
這一走,倒再沒機會喝到我買好的酒了。
頭七過了,陸姐姐的貼身宮女找到我,給了我一封信,是陸姐姐親自寫的。
陸姐姐在上面說,她早料到有這天,她希望自己死后軀體能被火化,而骨灰便灑在邊疆的領土上,生前得不到的自由實不現愿望,那便死后獲得,實現。而那把與陸姐姐相伴十五年的寶劍,便當她唯一的葬品。
陸姐姐留下了一封信,也只有這一封信。我懇求陛下實現陸姐姐的心愿,陛下盯著一支狼毫筆看了許久——那是陸姐姐送的,終究吐出一字。
“允。”
陸姐姐進宮十一年,終得陛下一個格外開恩的“允”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