程靜已經很久不去思考過去的事了。

　　思考讓她頭疼。

　　假如沒有此番遭遇，陸問謙大概是她會一直記得，但不會回憶的那類人。

　　可世事總是沒有規律，人生也多有意外，冥冥之中，即便相逢也不可如初。

　　程靜夜里沒有睡好，醫院的窗永遠只開一個縫隙，冰冰涼涼的夜秋風吹進來，地上熟睡的護工蓋著青色卡通夏涼被，身體蜷縮成了一個半圓形。

　　蕭川找來的護工是一個四十多歲的阿姨，錢給的非常之多，要求是日夜不離的陪護在程靜身邊，以至于護工阿姨自她住進來已經三天沒有回家了。

　　護士開門進來，輕聲說了句：“18床，17床測體溫了。”

　　程靜坐起來，護工阿姨也醒了，把體溫計給程靜遞了過去。

　　程靜第一次看她的護士。護士和她有些像，可卻無法總結究竟是哪里和她像。

　　如果和她很像，是否也會經受一遍她的罪惡？

　　頭開始疼。

　　有什么東西勒住了她的脖子，令她窒息。

　　是難過嗎？

　　她只是感到生理性的惡心。

　　就像她周身沾滿渾濁惡臭的嘔吐物，她即將被蒼蠅完全覆蓋。

　　以至于她不能呼吸。

　　臟！臟！臟！

　　她一點一點喪失控制情緒的能力。

　　千斤的世界。

　　她的頭被憤怒擰著向下壓去，冰涼的疼痛劇烈的侵蝕著她的理智，熾熱的怒火冷酷的鞭打著一切感知。

　　她變成一只憤怒的動物，她立刻爆發。

　　程靜面色驟然蒼白灰敗成死尸的顏色，她嘴里好像有什么東西想要吐出來，卻固執的強迫自己又咽下去。這讓她緊緊的摳住自己的脖子，尤覺不夠，她扯開點滴的針頭，跳起來，要勒死自己。

　　婁冰嚇壞了，忙推開護工阿姨走到程靜身邊，急切的問：“程小姐？你怎么了……”

　　程靜覺得她被禁錮住。

　　她的大腦被冰封住，情緒卻噴涌而出。

　　世界變成純粹的紅色，她是紅色里的怪物。

　　她沒有方向，橫沖直撞。

　　她覺得自己馬上要被火燒死，她站起來要逃跑。

　　有人沖進來，把她按住，就像把她綁住。

　　她劇烈的、不顧一切的掙扎著。

　　她說不出來痛苦，異類的痛苦誰能共情？

　　程靜撞進一個巨大的空洞里面，她被重新按到床上，發出嘶啞的叫喚：“死！去死！”

　　婁冰的手抖得不成樣子，接連失誤，陸問謙奪過來鎮定劑，往程靜慘白的身體里扎進去。

　　婁冰看見他的額頭滲出薄汗，喉結上下跳動著，臉色蒼白。

　　期間，他以一種從未對病人有過的目光注視著口齒大張、劇烈掙扎的18床，雙手壓制著還在苦苦掙扎的她。

　　婁冰被震撼住，那種目光，叫痛苦。

　　婁冰手里松了勁道，程靜的腿踢住他的胸膛，他悶哼一聲，她又趕緊按住，護工大喘著氣幫她。

　　程靜不斷的哭，不斷的哭，再無半分美人形象，涕泗橫流，眼睛布滿血絲，甚是嚇人。

　　陸問謙不斷的叫：“程靜！”

　　“程靜！”

　　“怎么了！程靜！”

　　那不是他慣有的清凌凌的聲音，那是因為焦急而顫抖的聲音。

　　淚水把她的睫毛粘連在一起，她的嘴唇顯現出前所未有的蒼白。

　　鎮定劑起了效果，程靜停下來，像一個接受電擊的病人一樣，仰面干嘔著。

　　陸問謙的手撫摸住她的頭發，輕聲安撫：“沒事了，沒事了。”

　　程靜已沒有力氣了。

　　她認識出陸問謙。

　　巨大的羞恥感彌留在將要昏睡之際。

　　她如同一個將死之人，虛弱地喃喃開口：“陸醫生……”

　　嘴唇還痙攣著。

　　她說：“對不起。”

　　然后失去了所有生機。

　　陸問謙輕柔的把她手上流下來的鮮血抹去，然后給她蓋住被子。

　　他看著她，婁冰感受到他克制的巨大憤怒，以致于他反復的作無謂的陳述：“沒關系，沒關系的……沒關系。”

　　程靜昏沉睡去。

　　護工阿姨大喘一口氣，道：“我的媽呀！她哪來這么大力氣！”

　　17床的病人早已被攪的不能睡，連連感嘆著：“這是不是精神病啊！這是精神病！”

　　患腦瘤還是精神病?

　　17床家屬過來，朝陸問謙直說：“陸醫生，我們要換病房呀！這姑娘發病好可怕的呀！”

　　婁冰試圖前去調解，護工阿姨先吵道：“說誰呢！你們說誰精神病呢！”

　　護工阿姨這番舉動讓婁冰驚訝到，可17床哪里肯罷休。那家屬直沖過來要把程靜搖醒，大聲回擊說：“這不就是精神病！你們沒看她剛才那舉動嗎！”

　　婁冰連忙護住程靜，急忙道：“先生，您不能這樣！麻煩您冷靜一點！”

　　護工阿姨一下子竄到婁冰旁邊，狠狠推開那男人。

　　陸問謙大聲呵斥：“夠了！”

　　17床的家屬停了下來，在陸問謙的手術下，17床病人已經快要痊愈，一家人向來對這位醫生畢恭畢敬。

　　陸問謙冷冰冰的開口：“這里已經沒有空床給你們換了，想換就搬去走廊吧。”

　　婁冰看見，銀框眼鏡后，他的眼睛里布滿血絲，雙手在身后緊緊攥住。

　　他以一種他不擅長的、不夠溫和、不夠冷靜、不夠官方的方式和病人講話。

　　17床病人扯過鬧事的男人，壓抑聲音卻清晰可見的商量著。

　　“我不想和精神病住一屋。”

　　“不住要住外面嗎？”

　　“反正我快好了。住外面總比跟精神病住一屋強呀！她發病打我了怎么辦！”

　　男人沉吟道：“行，咱住外面去。”

　　婁冰松了一口氣，護工阿姨嘴里還極低的嘟囔說：“誰稀罕跟你們住一屋！天天上廁所都不沖！惡心死了。”

　　男人聽見了什么，陸問謙先開口打斷他的發作：“要搬現在先搬出去吧。18床病人醒了不能再受刺激了，麻煩你們了。”

　　男人頭一次并未理會陸醫生的話，擼起來袖子，護工阿姨嚇得閃到婁冰身后，男人兇狠的快速走過來，搬走了放在兩床中間的椅子。跋扈的“哼！”了一聲。

　　婁冰陪笑說：“我來幫你們提東西吧。”

　　17床就這樣風風火火的搬了出去。

　　陸問謙并沒有走，靜靜的站立在程靜床邊的一側。

　　忙碌中，婁冰恍惚抬頭看見這一幕：他站在18床凝望著程靜，如同一顆枯落的白楊，沒有綠葉青芽，只有倔強的軀干，不再隨風搖晃了。

　　此刻他正無言的表達一種深沉的情感，這讓他和程靜親密的聯系到一起。

　　婁冰預感，他想要成為程靜的主角。

　　清晨的微光撒到枯敗的病房里，怪物正安然沉睡。

　　蕭川正把程靜的衣物裝進一個收納箱里，護工阿姨被他批準可以回家換洗一下。

　　昨夜的情況已經通知了他，病房里現在只剩他們兩個。

　　他看著程靜，既不難受，也不心疼。

　　他只是想毀滅掉這一切。

　　如果她不能快樂，那對他來說，就是他的毀滅。

　　渾濁的怒氣呼嘯著進入他的身體里上躥下跳著！

　　即將崩潰的時候，護士進來，輕聲說著：“先生，您得去拿程小姐的核磁共振和CT 了。”

　　婁冰見蕭川點了點頭，溫和的說：“好，我現在去。昨天實在是晚上麻煩你了。”

　　婁冰很惶恐，她解釋說：“是我應該做的，其實，都是陸醫生在幫忙……”

　　蕭川點了點頭，婁冰覺得貴氣還不足以形容這個人。

　　他有梁朝偉和尊龍那樣氣質，只不過他還太年輕了，周身彌漫著一種倨傲。這種倨傲讓他永遠談笑自若、胸有成竹，卻難以猜透、難以接近。

　　他走出去，走出那棟樓，邊走邊掏出來煙。在路邊停下來，手有些顫抖的摁著打火機。

　　西裝下，他不安的心臟“咚咚”跳動，煙疾速的遞到到嘴邊狠吸一口，所有的有害物都舒緩地吸入肺里之后，蹭亮的皮鞋把火紅的煙頭狠狠踩滅，他撿起來丟進垃圾桶里。

　　他不停的向前方走去。

　　副院長拿到程靜的報告之后正研究著，陸問謙開門進來。初露老態的老師朗聲叫他：“問謙，來看蕭書記的核磁結果。”

　　陸問謙快步進來，和蕭川點了點頭。

　　蕭川見他和副院長指著黑白膠片一樣的核磁共振成像討論著。

　　這個醫生沉穩、自信，更在昨晚救了他的女人。從禮節上講他應該感謝他，就想感謝那個護士一樣。

　　但蕭川早已簡單明了的下了結論：程靜和他很早之前就認識。

　　這個醫生愛慕程靜。

　　當一個男人對一個女人有愛慕的情感而不僅僅是追逐和征服的欲望時，他們周身就會暴露在彼此的領域里，互相給對方散發出詭異的信息素，先暗地較量，再渴望沖突。

　　副院長欣慰的感嘆道：“之前程小姐頭痛，確實干擾了一些判斷。現在終于確定可以手術摘除，其他的……先做完手術再治。”

　　蕭川松了一口氣，衷心感激到：“實在太感謝您了。有您這句話，我才能安心一些。”

　　副院長笑道：“你不必客氣，那，陸醫生就有勞你主刀了。”

　　陸問謙看向蕭川，他頷首，低聲說：“請放心。”

　　蕭川微笑，沉聲道謝：“麻煩您了。”

　　陸問謙拿著東西走了出去，蕭川和副院長寒暄一陣，也走了出去。

　　光亮處，陸醫生不斷走向前，白大褂服帖的穿到身上，他微微低頭，俊秀的臉上平淡無波，不發不疾不徐，周身處處謙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