企月和周以很聊得來,他們一路上說了不少關于企明的事兒,奇怪的是,企月也沒見過她們倆的爸媽,甚至她和企明也只是彼此知道而已,并沒有見過面。后來我就進了自己的艙室休息,他們去了艦橋。
我淺淺睡了一段時間,算是清醒了一些,直到睡醒才想起來,不僅是企月臉上能看出企明的樣子,企月和陳真長得更是很像,如果說她們仨是姐妹我絲毫不覺得奇怪。當然,她年齡比陳真小不少,陳真比周以還大一歲。
我的居住艙不大,一張內嵌式的床和置物架,操作臺,輸送機,一個小舷窗,窗外能看到一個小型的空間站,飛船似乎已經泊入了空間站,彼此一直沒有任何移動。說是小型空間站,也是相對于軌道基地的行星級結構而言,實際上也是個龐然大物,遠處的一片粒子電池森林看起來也和一個小鎮相當了。
我從輸送機點了一瓶氣泡飲料,這是菜單里看起來最提神的東西。我啜了一口,拿著瓶子走了出去,門外是一條走廊,對面就是周以的居住艙,門開著,里邊沒有人,于是我向艦橋走去找他們。
“轉移任務目標達成了,但是我們的人沒能回來”說話的是艦長,正通過他的耳機通話,“偽裝艙沒有按時上升到預定位置,掉回了近地軌道。”
“是的,林秋秋和瑞吉。”
“嗯,瑞吉沒有授權過星圖。”
“明白。”他的耳機讓我聽不到對面的人在說什么。
“林秋秋?”我驚道,“那不是軍方的人嗎?軌道基地的那個?”
“她是艦隊這邊的人,是內應,”周以答道,他站在一個信息終端面前,雙手撐著臺面,臉上的遺憾中帶著一絲放松,一副對這里已經很熟悉的樣子,企月正在他旁邊翻閱一段資料。
“所以,她死了?”我愣了一下。
“她在執行轉移任務之前授權了星圖,”鄭繪稍微低下頭回答道,“她很勇敢,已經從星圖重生了四次,每一次執行的都是非常危險的任務,都是在完成了目標后犧牲的。這次她也成功獲取到了那枚勵子的時空信標,距離最后成功撤離只差一步。”
我腦海里只想到了魏川,如果他在之前吐露的感情并非是表演,不知他知曉這一切之后會是怎樣的感受。
“所以她是為了幫你們取回地面上的勵子。李冬和魏川他們呢?”
“你是說帶你們去找我的其他人?他們不是。”
“我們現在在哪?艦隊和軌道基地現在是敵對關系嗎?”我繼續問道。
“月球開發基站,來看看吧,從這里能看到被挖空的月球,”鄭繪走向最大的窗邊,“艦隊和軌道基地算不上敵對,但確實是彼此獨立的兩個陣營,免不了有不同的利益考量,相比之下,艦隊和地面的關系可能還更近一些。”
“是因為能源問題上的分歧,”周以解釋道,“軌道基地可以使用現有的恒星輻射自給自足,但是地面和艦隊都迫切需要新的能源。”
“軌道基地剝奪了地面上人們的生存權利,雖然建立的初衷是避免行星系統的熱滅效應,但建成以后的成果卻沒有讓全部人類享受到,現在他們又決定徹底和地面停止人員往來。”企月有些氣憤地說道。
周以看著我聳了聳肩,表示自己之前的猜想果然大差不差。
“對于地面上的人,軌道基地做出的決定是極其不負責任的,陳教授之所以拒絕轉入軌道基地,也是因為他堅持自己上去的前提是為地面上所有人開放上去的權限和路徑。”鄭繪補充道。
“老陳……陳教授也是你們這邊的?”我問道。
鄭繪笑著搖搖頭,“陳老師不代表任何一方,他也不完全支持艦隊的主張,但并非是因為能源問題,只是對艦隊基因管理局的做法有意見。”
“有所耳聞。”我回應道。
“但陳教授希望你能代替他幫助我們,”鄭繪轉向我,由于站得很近,她微微抬著頭望向我,我看得到她的眼神里多了一分真誠和鄭重,“他認為自己老了,沒有辦法說服自己參與進雙方的明爭暗斗,也不想以一個物理學家的身份討論未來世界的復雜人倫命題,但是他希望我們能維持住人類文明進步的火種。我們都知道,軌道基地的充裕能源和封閉環境,再加上人造人的存在,終將會讓人類文明陷入退化消亡的危機中,就如同地面的大樓一樣。”
“這些都只是你的一面之詞,”我質疑道,“我怎么確定老陳真是這么想的?”
“等到明天上午,你可以和陳教授通話,親自問問他。”鄭繪答道。
“既然這樣,為什么一開始軌道基地會支持你在圖書館做研究?”我開始把心里的一連串問題吐出來。
“其實文明觸須計劃有很多個不同的版本,你們知道的是我告訴你們的真相,軌道基地上的大眾知道的是被故意散播的歪曲信息,軌道基地政府以為的又是另一個不同的版本,”鄭繪解釋道,“他們最開始了解到的計劃,是用弦通道建設太陽系內的跨時空通訊系統,也算是為軌道基地和艦隊之間的外交提供一個更有效的渠道。但其實,恒星系內的空間尺度根本沒有辦法實現弦通道的定位。”
“為什么不一開始就告訴我們這些?”
“本來約定在研究所那里告訴你們,還記得嗎?但是計劃被打亂了。”
“恰好在這個時候軌道基地發現了真相?”
“是的,軌道基地對于系外文明風險很敏感,但這類事務的決策權歸屬于艦隊,他們也鞭長莫及,只能以這種方式制止我的行動。不過反正他們也一直在監視,本來的計劃也是在告訴你們實際情況之后就立刻離開,但那時我不確定能否說得動你們。”
“他們是怎么發現的?”
“地面上的勵子研究站被控制了。”
“那你和海神星的聯系也斷了?”
“沒有,我已經給了海神星新的信標,他們能在時空中直接定位到這艘飛船。”
“那你的助手呢,也帶到這里了嗎?”
“他們還在圖書館,他們本就是圖書館的一部分,我只是說服了他們幫助我進行研究。”
“我還以為他們是那兩個小球兒,”周以插嘴道,“那你和我們通話那時候是在哪?另一個偽裝艙?”
“對,在另一個偽裝艙。這就是兩個普通的電磁屏蔽球,是裝飾品而已,”鄭繪答道,從腰間取出來那兩個小球,一金一白,一撒手便漂浮在空中。
“如果我們的偽裝艙墜毀了,或者如果你的偽裝艙墜毀了,怎么辦?”周以繼續問道。
“偽裝艙本身是安全的,也是唯一一種在軌道基地眼皮底下轉移人員的方式,因為粒子電池森林的輻射會把大量物質拋射向外太空,偽裝艙被拋出時只像是不起眼的垃圾碎片。今晚墜毀的兩個偽裝艙是因為錯過了時機,在日夜切換時沒有來得及上升到外側,被放能的沖擊波打了下去。其實他們應該放棄撤離的,唉,肯定是臨時出了什么狀況。”鄭繪皺了皺眉。
我注意到她的表情,謹慎地審視著她。
“艦隊為什么支持你的研究,也愿意相信海神星的文明不是威脅?”我問道。
“從人類的角度很難理解海神星的視角里人類的存在是什么,”鄭繪解釋道,“不妨試想一下,這就像是人類研究地球生命的基因組,結果發現地球上所有生命的基因組都有一個共同的編碼,編碼里邊是一種陌生的語言,研究解碼之后,按照這上面的描述聯系宇宙中一個陌生的角落,結果得到了回復。”
“他們會覺得人類是造物主?”
“造物主也是人類捏造的詞匯,海神星并不會用人類的語言來理解世界,甚至他們自身的文明形態有沒有語言的概念也未可知。總而言之,對于海神星而言人類的存在不僅是宇宙中的另一個偶然取得聯系的文明而已,而是跟自己有深刻內在聯系的存在。艦隊認為,有這樣的關系基礎,120光年的空間距離,加上具備跨時空的有效溝通方式,雙方有很大的機會可以友好共存,甚至互惠。即使短期來看,至少勵子的獲取也有了可行的渠道,只需要確保和海神星談好條件即可。”
鄭繪停頓了一下,又對我說道:“陳教授說,如果有需要他的地方,就可以找你。他說,他帶領人類看到了暗空間,而你也許能幫我們走出星系。找到勵子只能解決能源問題,卻沒有辦法解決星際間的大片引力平原。”
“你們也太看得起我了,我和你比不了,就連你的弦通道到底是什么原理我都還沒搞清楚。”我說道。
“你對自己的評價和陳教授對你的評價有很大的差異。”鄭繪表情好像很認真似地說道。
“現在的你,”我忍不住問道,“和在軌道基地時不太一樣,為什么?”
“因為你在那里見到的我,是假的,”鄭繪突然盯著我嚴肅起來,停頓了一秒,又突然笑出了聲,“那時可能多少有些表演的成分在里邊吧,畢竟需要多點謹慎小心,在他們了解到海神星的事之前,兩個陣營的關系就已經很緊張了。”
“你也會害怕嗎?”我也不自覺微笑起來,抓住了那兩個漂浮的小球,放在鄭繪面前。
“程一,如果一開始就告訴你這些,你會選擇投向軌道基地嗎?畢竟,那里是所謂人類文明的核心。”鄭繪沒有接我的話,轉而問道。
“我不太喜歡那個地方,”我往回走到了周以和企月面前的信息終端附近,那上面正顯示著木星的全景圖,旁邊有一顆小的球狀人造結構,“可能是因為以前住在地面上吧,我是從小看著天一點點暗下來的。”
周以看了看我,又看了看鄭繪。
“我很小的時候就離開地面了,那時的地面還是很漂亮的,我記憶里有一片山腳下的小湖,湖的旁邊有一座紅色屋頂的小房子,現在應該已經完全被冰雪覆蓋了吧。”鄭繪說道,沒有離開窗邊。
“現在地面上完全沒有陽光,大部分生命都銷聲匿跡,只剩留在地面的人類蟄伏在那些大樓里,呼吸著電解循環水產生的氧氣,就是因為這所謂人類文明的核心。等一下,”我愣了一下,“你剛才說,紅色屋頂的小房子?”
“嗯,對,”鄭繪轉過身來,背靠著窗用手臂撐著,“那時候我可能只有三四歲?我也不確定,關于小時候的記憶很模糊,再經過轉述,只有這個小房子比較清晰。”
“你和陳教授怎么認識的?”我問,因為我記得在此之前陳教授家就是一座紅色屋頂的房子,我家也在同一座山腳下,離得不遠,我經常拜訪。
“我沒有親自見過陳老師,但是我曾經也是他的學生,”鄭繪停頓了一下,說道,“在我從星圖重生以前。”
“你也……重生過?”我驚愕道。
“我現在的研究,在之前幾乎離成功只差一步了,所以才能在十幾歲時就取得突破。此前的我,在做弦通道第一次啟動試驗時出了事故,”鄭繪微微抬頭說道,“我沒有任何那次事故的記憶,只是有足夠的資料讓我避免事故再一次發生。而地面上的那些記憶,包括那所房子的模糊印象,也都是聽以前的我講給我聽的,事故之后,我再沒去過地面了。”
“那是什么感覺?”
“重生嗎?”鄭繪答道,“對于我來說并沒有所謂重生這件事。只是自己從某一天醒來,記憶里一片空白混亂,只有一些似乎屬于我又似乎不屬于我的東西。然后我就開始被安排著飛快地學習,從一個虛擬的老師那里,聽她給我講她以前的事,直到有一天終于發現,那個給我講故事的人就是我自己。”鄭繪的眼神帶著一種不知是遺憾還是懷念的色彩。
“聽起來,很詭異。”我說道。
“是的,以前的我和現在的我的關系在某一個階段非常復雜。哦,不過你放心,在軌道基地見到的確實是我本人。”鄭繪開玩笑道,她的表情一下又變得十分輕松了。
“會有痛苦嗎?”周以突然開口問道,“在你剛醒來的時候?”
“不會,”鄭繪答道,“醒來的時候我大概只有四歲,面對的第一個人就是我自己的虛擬人,它是一個搭載著我以前記憶的智能,以最適合我的方式把這些記憶傳輸給我,先是我的老師,也是我自己的一部分。”
“還是小孩子的時候誰來照顧你的生活?”
“基因管理局的工作人員,培育室就在月球開發基站這里,你們想去看看嗎?”
“程循林也在這里嗎?”我問道。
“是的,”鄭繪答道,“但,他現在也只是個小孩子。”
一想到我的父親現在要比自己小十幾歲,我不由得產生了一股荒誕的笑意。
“等他再長大些吧。”我深吸一口氣,苦笑著答道。
“你以前認識的人,現在要如何相處?”周以問道。
“陳老師知道我的事,我感覺我和他之間的關系和以前沒什么變化。陳教授的女兒和我關系很好,那時她把我當姐姐,但是后來……”
“陳真?”我和周以不約而同驚道。
“是,但是我沒能保護好她,”鄭繪嘆息道,“你們在軌道基地遇見的企明,就是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