數日前的回旋鏢終究是扎在了暗盟劍手眉心。
聯系近來事態全程的欲星移總算明白荻花題葉用意所在。
輕咳一聲的他遂出面斡旋：“歷史矛盾到底不比人命關天，還請醫天子先施妙手回春，再論國仇私怨。”
推己及人，早聞玄狐作為的鱗族師相清楚，暗盟劍手刺殺苗王的行為的確堪稱一句國仇。
至于私怨，封鱗非冕目光隱晦掃過冽風濤。
“哦？”荻花題葉眉梢一揚，轉眸定睛，凝注欲星移，“師相？”
“不敢，正是區區。”封鱗非冕說。
“師相師相，亦師亦相，”荻花題葉道，“豈不知‘時過然后學，則勤苦而難成’。”還有什么時機比眼下更適合給玄狐一個教訓呢？
旁人聽得云里霧里，欲星移倒是聽出弦外之音。
“語出《學記》，”他道，“點睛化龍這是想考驗玄狐誠心順帶教育一番。”
“怎樣的誠心？教育什么？”
一唱一和的錦煙霞巧妙配合，努力替玄狐助攻，生怕不諳世事的暗盟劍手聽不明白。
“據聞曾經舍劍以外再無他求的你如今跟在常欣身邊，是希望學到屬于人的情感，”荻花題葉看向玄狐，“不知你學到了多少呢？”
“這與你無關。”滿眼心焦的他顯然不能領會對面話中節奏，“與常欣生死更無關。”
“哦？”荻花題葉不置可否地點點頭，“那我換個問法吧，你——”話音頓了頓，似在蓄勢遞進，“感受過最珍視之人眼睜睜消逝自己卻無能為力的傷心嗎？”
“無。”
但常欣有講過類似的故事……玄狐下意識瞟了眼錦煙霞。
“那么我現在可以告訴你，”荻花題葉老神在在道，“如果你不回答我的問題，你很快就能體會到了。”
“哇！這赤裸裸的威脅，”旁聽的飛淵暗自咋舌，轉眼看向閱讀理解不爭氣的暗盟劍手，有些心虛地想，‘玄狐應該能領會……吧！’
事實證明，一旦涉及常欣安危，玄狐的情商總能不定時地在線發亮。
一秒領會醫者問題的玄狐板正作答，如數家珍：“仁慈、苦惱、歡喜……”
很耐心聽完玄狐匯報的荻花題葉緊接著又問：“這些都是常欣教給你的，但你真的學會了嗎？”
玄狐沉默……人世的感情對一塊鐵來說終究是太過復雜了。
“那你有思考過你為什么了解這么多，卻終究無法融匯貫通么？”
繼續默然的玄狐靜等一個答案。
“你能就百家劍法信手拈來，根由是仰賴特殊體質，同樣的，學會情感的前提也需滿足一些條件，”荻花題葉打了個比方，“你需要一顆心，同理心。”
“什么是同理心？”玄狐不解。
“我知道，”飛淵舉手，待到全場目光向她看齊，這才不緊不慢說文解字起來，“同理心啊，就是將心比心，想他人之所想，急他人之所急，推人及己。”
說著，眼看玄狐仍舊滿臉疑惑的飛淵鼓了鼓頰，環顧一圈，最終視線定在錦煙霞身上。
靈光乍現的飛淵單手握拳一敲掌心。
“最簡單的例子，常欣擔心錦煙霞時候，你切實為她的不安而焦急，于是連夜飛馳百里把人從地門里扛了回來。”
又比如，就連只是自他人口中聽過狄飛驚之事跡的她都相信醫者決計不會放任常欣生死而不顧。
唯一會被威脅騙到的大概也只有單純如玄狐了。
眼下的他目光乍凝，概因荻花題葉順手一攝，招來窗邊海棠。
“那是常欣的花！”玄狐凝聲道。
相處偌久的暗盟劍手到底知道早晚呵護、悉心照料常欣對盆中花朵的重視程度。
這原是荻花題葉留給常欣的保命符，只可惜因著少女情懷緣故，未能如醫者預期那般發揮作用。
于是荻花題葉暗暗嘆了口氣，將之作為教具。
他晃了晃手中花盆，笑道：“你心慌了，是因為常欣么？因為常欣在意，所以你在意，”荻花題葉看了眼夢虬孫，“因為常欣說你應該道歉，所以你就道歉，那你可試過真正出于內疚的道歉。”
“什么是內疚？”玄狐皺起眉頭，不解其意的他敏銳捉住重點，“你是要我向你道歉才肯救人么？”
“不急，這是一道題，你可以慢慢想，在此之前——”并不介意給出一點提示的荻花題葉轉臉看向冽風濤，神色看來有些不好意思，“濤兄，給我弄點吃的吧，餓死了，山雞燉蘑菇。”
“咕咕~”說著，肚子適時地叫了起來。
不食人間煙火氣的濾鏡霎時崩碎一地，倒是更顯親切，教人想起昔日相處畫面。
功體盡廢難能辟谷的醫者求投喂時，也總是這樣一幅赧然態度。
轉身就向門外走去的冽風濤事先聲明。
“廣澤寶塔覆蓋范圍日見增長，后山怕是沒法去了。”野雞是不可能了，“我去村里采買些其他食材彌補吧。”
“后生仔隨我一道吧。”清伯提議，他家正好有養雞鴨，恰好合用。
恩怨分明，人情質樸莫過于此。
恩人有求，村民當即分散開去整治家常，一時間場中只剩江湖人士。
支開無辜村民之后，荻花題葉接著安排人力分布先行備戰。
伸手牽起夢虬孫脈門診察片刻的他沉吟道：“強行催化龍血覺醒到底留下暗傷激蕩筋脈腑臟，嗯……龍涎口氣息接軌海境，或者有利養復鱗族功體，”荻花題葉看向一旁面露慚色的錦煙霞，“關于這點，便有勞前輩帶領后進修行了。”
這世上，大抵沒有人比白練飛蹤更了解龍涎口之特性了。
如此一來，除借海境特殊地氣浸沐洗滌療愈久戰沉疴之外，更是一舉兩得。
畢竟，常欣昏迷不醒的情況下，玄狐怎么也安不下心思鎮守龍涎口。
靈心慧質不難參透醫者用意，錦煙霞扯了扯沒緣分的侄孫衣角：“夢虬孫，走吧！”
“山雞燉蘑菇！”
眼巴巴看著常欣的夢虬孫表示自己想留下來一起用餐。
“我會托人按時送去飯蔬。”荻花題葉應承說，“決計不會讓好友挨餓就是。”
何況龍涎口內尚有兩位大師需得奉養，純論牌面上的中堅戰力，如今的金雷村或者不遜色于地門多少。
所以更要抓緊大智慧不會輕舉妄動的這段時機休養生息，加緊恢復雙尊以及萬雪夜等人的戰力才對。
而這個任務自然而然地落到了冥醫傳人肩上。
“醫生不醫死，這個道理修儒應該明白。”荻花題葉蹲下身子讓視線與修儒齊平，“人力有時而窮，花顧及不到之處，就有勞修儒小神醫代為周全嘍。”這是在替小弟樹立自信心。
“嗯。”修儒握了握拳，重重點頭。
親屬有別更是不好越俎代庖，敏銳略過史家人安排不去觸動鱗族師相神經的荻花題葉只是用一句口號畫下散會尾聲。
“諸位，專心備戰吧，接下來，才是真正的決戰時刻……”
說完，眾人就待各自分散，荻花題葉留下了郁劍須臾。
“且慢，飛淵姑娘留步。”
“嗯？怎樣了嗎？”飛淵不解停步。
“姑娘的佩劍，拔得出嗎？”荻花題葉問。
“這……”飛淵語噎。
“決戰時刻將至，若無道域女神龍相助豈不遺憾，這面就交由月來指導吧，”荻花題葉說，“月劍術高絕，兼之仙舞、傲邪系出同源，料想會對姑娘有所幫助。”
許是隨心不欲、血不染之間自有淵源。
又或飛淵的靈視實在太高，才情實在太過偏門。
正統武學至理套用其身渾不奏效，反倒是冥冥聽見的劍者心語更能助其突破知見障。
劍，藏于鞘中不發。
心，盡付交鋒激蕩。
不見芒氣的雙劍揮灑化虹，促促劍聲織成天地一律。
冥冥悠悠的意識隨著劍鋒起落漸沉漸深，落入一片虛幻之境。
仿佛無覺無感的飛淵信手施為不按劍理一任自然。
境界高人甚多的無情葬月見狀，心有所知，手中血不染配合更加緊密，快慢變轉意會靈犀，助人登堂一窺劍心通明。
閉目凝神的飛淵恍惚忘了手掌存在，只將隨心不欲視作肉體延伸，依稀窺得劍上臻境，印證長輩教導——
“隨心不欲的涵義，己所不欲，隨心而至。”滄桑男音若有似無回蕩心海迷濛。
奈何閱歷不深的少女仍舊難解其趣：“己所不欲，隨心而至，這意思太矛盾了，阿爹，我一直都聽不懂啊！”
知其然、不知其所以然，總歸不能算作真正履足劍道。
正當飛淵隱隱泄氣之際，思維轉動將恍惚又見柳暗花明——一條峻峭人影赫然鐫刻識海，烙入飛淵記憶當中留下一筆濃墨重彩——竟是最深層次的精神交流。
粼粼波光浮動黑暗世界，勾勒嶙峋身段。
一襲麻衣雪衫，頭戴貝雷帽，年輕俊秀的面容如冰般寒傲孤高，無情葬月腰側佩劍紅光隱隱，凄麗似血。
“曾經，我深愛過一個人，但我卻不能表達，直到最后，我還是逃避了這段的感情。”
亦真亦幻的話語難辨真假虛實，不過從心而動，反倒激起最為深刻的探索欲望——
“啊，飛溟哥哥，是你嗎？”飛淵眉目一動。
“人的一生中，有很多自己不愿意做的事情，但是命運，卻是強逼著我們去做，甚至是，已經背棄了自己的真心。”
說話間，無情葬月手掌按上血不染劍柄，周身劍意大盛。
“運使壓抑的根本，執著不在心中，隨意而為，赫——！”
喝聲一起，長劍出鞘，賁動秋水如泓，揮灑劍光橫破漆黑夜幕，照亮雙瞳翦水。
“心如靜水深淵，冷靜；身如泰山不動，沉穩！喝——！”
飛淵豁地睜開雙眼，眼眸燦燦如晶，交映劍上秋泓，隨心不欲應機出鞘，起劍騰云經霜意，正是——
“神光披雪滌霜月！”
宛若煙霞多變的氣勁聚散不定盤繞綺麗劍身，須臾幻作銀河傾瀉，玉質冰清如霜霰，道氣盎然勝月華，凝練劍流沖激蕩四野。
本為助人證劍，不存爭勝之意，逸步劍光穿梭自如的無情葬月只以同等的勁力還擊，維持五五局面。
打破僵劇的是循聲旁觀、見獵心喜的玄狐，熟悉的劍招，卻帶截然不同的領悟。
“邪驪涉江踏清月。”
劍相似，意迥然，玄狐癡心一動，九尾風華應聲上手，律風天地，行馬走龍，掃寒霜步飛塵，霎時突破漫天劍流，月下追韓信一擊勝負。
“啊，是玄狐！”窺得來人，飛淵幾乎下意識地就要收手。
卻忘了兩式相抵劍鋒交格，陷入最兇狠的根基互斗，一旦退讓便成重傷局面……無情葬月身形一動，五指一按飛淵背心。
絲縷劍氣游走五指循灌入體糾纏，結成一股沖盈內息盤繞隨心不欲，一式兩劍意，珠聯之能彌補根基缺憾，震退玄狐。
無情葬月這才撤掌罷手，飛淵連忙回身關心。
“飛溟哥哥你沒事吧？”說著，打量一番無果的她就待上手撫摸。
連忙閃身避開的無情葬月少見地窘迫：“慢來，停！我無恙。”
拒絕三連過后，飛淵愣愣收手：“哦。”旋即話鋒一轉，關心玄狐來意，“是說，玄狐怎么會來？”這個時間點，暗盟劍手不該專心守在常欣身邊不挪窩才對嗎？
“我想知道，什么是真正的內疚？”玄狐此來只為請教飛淵感情一事。
常欣昏迷不醒，旁人交情寥寥，人際關系經營不善的暗盟劍手一時之間能請教的對象也只剩下飛淵了。
化身名偵探抽絲剝繭分析破題的飛淵很快就幫人確定了目標。
這面玄狐展開身法，須臾消失眼前，那廂旁聽偌久的無情葬月不禁問道：“你確定這法子能奏效？”
“依照飛驚哥哥的個性來看，這是最有可能的猜測了。”飛淵回答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