七月流火,九月授衣。
自周顯王十年,衛鞅頒布《墾草令》后,雖然徙木立信,但本性難移,秦地本是戎狄之區。西周的京畿雖建在其上,文明的透入始終不深,好比一件錦衣覆著襤褸。周室東遷后,錦衣一去,便襤褸依然。直至衛鞅入秦,秦人還不脫戎狄之俗。比如,他們還父兄子弟和姑媳妯娌同寢一室,這大約是沿著游牧時代以一個帳幕為一家的經濟辦法。又例如秦國道地的音樂,直至戰國晚年,還是“擊甕叩缶,彈箏搏髀,而歌呼嗚嗚”。沒有受文明的雅化,也就沒有受文明的軟化。
頭三年,光秦都櫟陽的秦人,反映新政不方便的就有上千人之多。過了三年的時間,國都周圍的老秦人們才陸陸續續習慣了這些方方面面的改變。
周顯王十三年,衛鞅以正式的法令形式,聲勢浩大的進行了秦國的第一次變法。
首先,改革戶籍制度,推行小家庭制,實行什伍連坐法。
左庶長令:“告奸者腰斬,告奸者與斬敵首同賞,匿奸者與降敵同罰。老百姓有二男以上不分異者,倍其賦。”
其次,明令軍法,獎勵軍功,建立二十等軍功爵制,同時嚴懲私斗,廢除世卿世祿制度。
左庶長令:“有軍功者,各以率受上爵;為私斗者,各以輕重被刑大小。”
在經濟上,獎勵耕織,重農抑商,廢除世卿世祿。
左庶長令:“僇力本業,耕織致粟帛多者復其身。事末利及怠而貧者,舉以為收孥。宗室非有軍功論,不得為屬籍。明尊卑爵秩等級,各以差次名田宅,臣妾衣服以家次。有功者顯榮,無功者雖富無所芬華。”
燁燁震電,不寧不令。
百川沸騰,山冢崪崩。
高岸為谷,深谷為陵。
如果說《墾草令》是秦國拉開變法大幕的火花,那么此次的正式變法則是一道雷電,雷霆萬鈞,向許多舊制度下了刀……
自從廟堂爭辯之后,老世族們便對衛鞅起了殺心。三年前的《墾草令》,雖句句不離“糧食”但實際上已經是向老世族的利益下水,這三年老世族們無不想讓衛鞅死。可是從《墾草令》發布后,衛鞅兢兢業業,不是在各地考察,就是在鉆研法令,連女色都不進,這就苦了老世族們想至衛鞅于死地的心。
老世族們在得到衛鞅已經修改完第一批正式法令將要施行時,驚恐不安,心中一萬個不情愿,以孟西白三族為首,就先去找老太師甘龍,可老太師閉門不見。于是這數十人的老世族的各族族長便奔赴了櫟陽宮。
嬴氏宗族雖為秦國公族,但實際上也是徹徹底底的老世族,并也稱為頭號老世族,這也是在獻公時期,老世族推公子虔為首的主要原因。
衛鞅變法,對世卿世祿開刀,除了動了孟西白等世族與甘龍、杜摯等高官外的利益,也動了許多嬴氏宗族的利益。
此時在櫟陽宮外,一個面露青色,身材挺拔,身著黑紅官服的男子站立在左側。
十幾個老世族族長見到他后,急忙欠身拱手行禮叫到:“駟車庶長!”此人是嬴氏宗親渭陽君公子平,擁有著東段渭水北側廣袤的封地,同時擔任著秦國副宗正之職,自半月前聽到衛鞅將要正式頒法便從封地趕回櫟陽,準備以死相逼。
公子平揮手答禮,帶著十余個族長便氣沖沖得進了櫟陽宮的后宮。
這支老世族組成的小隊伍,又南向北,轉入后宮,十余個大老爺們齊齊在嬴渠梁母親的宮門口跪下,開始磕頭。
氣勢洶洶的這群人本來就引起了王宮內許多人的注意,奈何這群人把控著秦國許多高位,勢力極大。
秦國太后在他們下跪之前就已經料到來著不善,沒想到連通報都沒有直接下跪叫苦連天。
出去了,如何解決?
但不出去,能躲到什么時候?
門外聲音此起彼伏:“老臣苦啊”、“祖制不能變啊”、“封地不能動啊”、“祖宗基業怎能托于他人”、“太后啊”……
叫喊了半柱香,音量依舊很大,磕頭聲依舊不停,無可奈何,老太后拄起木杖,被摻起身向外走去。
“咦~”太后宮門緩緩開啟,這十余個族長看到太后終于出來了,急忙連滾帶爬地向太后爬去,一把鼻涕一把淚地叫著“太后啊”、“救命啊”……
宮仆給太后搬來椅子,太后拄著木杖坐了下來,掃視了一圈,目光如炬,眼帶冷意,扥了下木杖,喊到:“都起來,像什么樣子!”
木杖砸地之聲,威懾極大,老世族自知理虧,見到這位曾經如“母老虎”的老太后發火,不但心虛又心驚膽顫。
各族族長急忙整理衣冠,將涕泗橫流的面龐擦干,在駟車庶長公子平的帶領下挺直得跪著。公子平一側的孟族族長率先哭著發話:“老太后,救命啊”
太后冷眼看向孟族族長:“救命,救什么命?”
孟族族長一把鼻涕一把淚又開始叫喊著:“國賊衛鞅顛覆穆公祖制、獻公新政,欲致老世族于死地,顛覆我秦國!”
一幫幾個族長附和道:“對!”、“國賊衛鞅”……
老太后頷首呵了一聲,不急不慢地說到:“我可聽說,這衛鞅可是變法圖強,新法令能使我大秦富國強兵啊,如何致你們于死地了?”
西乞族長急忙接過話來,答到:“秉太后,國賊衛鞅,奪老世族封地,廢我族人官職,取我族兵,即將派遣官吏到我封地,這不是要老世族的命嗎?”
白族族長也起來說話:“我等老世族跟著獻公策馬征戰,抗三晉,征西戎,族人死傷無數,戰功赫赫。三代之前數百年為我秦國拋頭顱、灑熱血,積攢下的封地怎能被衛鞅奪取!吾等忝為族長,死后如何面對先祖啊”
其余十幾個組長也哭喊著叫鬧起來。
太后又咋了一下木杖“靜靜,都靜靜!”
“爾等也配提起祖宗?先公獻公在時,你們各族納糧多少,出兵多少;我兒繼位之后納糧多少,出兵多少?戶籍之數報了多少,實數多少?去年夏季放水灌溉,爾等所為,真當老身不知道?”
太后一語中的,世族們都無話可說,低著頭流著汗。
太后繼續發力:“提到穆公祖制、獻公新政,爾等數舉依國法該當如何!”
階下各個族長噤聲不敢抬頭。
駟車庶長公子平給太后磕了一個頭說到:“太后,臣嬴平有話要說”
“好,你說”
公子平彎著腰挺著頭大聲說到:“老世族這幾年雖然有些放肆,但不至于上升到國法的地步,古語有言:刑不上大夫。臣為嬴氏宗親,孟西白三族由穆公時便為我大秦定下赫赫戰功,其余世族都是為我大秦奮戰百余載,雖然有過但功勞不能就這么抵消了,衛鞅此舉離間是我嬴氏與諸世族,陷我嬴氏宗室于不仁不義!”
話音一罷,這些族長又抬起了頭,一臉期待地望著太后。
“好,好個有仁有義,好個為公著想。嬴平,你叔父獻公念你父在他復位之繼為他拼死,賜了渭河以東數百里沃野。當下秦國無力與三晉抗衡、時時還提防著南方的楚和西北的戎狄,變法勢在必行,你怎么不為秦國強盛所想,為收回河西之地所想!”
嬴平本想回嘴,被背后的太廟令杜摯拉住衣角。他們本想以世族的功勛卓著,勸太后,可看太后的意思,這條路走不通了,再說下去大家都不好看,老世族們還不敢與太后反目成仇。
在一群“臣告退”之后,這群族長又奔向了太老師甘龍的府邸,可老太師依舊閉門不見。
老世族們現在的境地可稱為:叫天不應,叫地不靈。雖然心有不甘,但也無可奈何。
眼看他起朱樓,眼看他宴賓客,眼看他樓塌了。
老世族的樓就要塌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