皇城，散朝后，百官盡出，吏部及戶部幾名官員和蘇筵禮一路閑談，行走極慢，眼見身穿紫色官袍的修挺身影漸行漸近，幾名官員紛紛打招呼，“鳳相”、“鳳相”，聲聲疊起，鳳行祉逐一寒暄，走至他們身旁停步，主動向始終默不作聲的那人打招呼道：“蘇太尉。”

　　蘇筵禮滿臉沉色，并未正眼看他，冷哼一聲，拂袖離去，毫不掩飾的鄙夷。

　　留下幾名官員尷尬不已，去也不是，留也不是，鳳相如日之方中，圣眷正隆，滿朝上下敢這樣給他甩臉色的也只有蘇太尉了。多半官員也對他心有不屑，卻只能面作恭謹，曲意逢迎，正當幾名官員頗為無措時，遠處一聲清脆的“鳳哥哥”解救了他們，幾人趁機拱手告辭。

　　漱平長公主身著粉色鈴蘭妝花緞，頸系白貂圍脖，提足奔跑近前，環佩叮當，單螺髻上一支金色蝴蝶步搖晃動不休，把隨侍的宮女太監遠遠甩在身后，因速度過快，止不住勢頭，身體趔趄，鳳行祉及時伸手穩穩扶住她，她仰起粉嫩白皙的瓜子臉，微微喘聲問：“鳳哥哥，你終于回來了，在匪窩里有沒有受傷？”

　　“多謝長公主關心，臣并未受傷。”

　　“讓我看看。”章瑄洱近前一步，就要動手來解他的官服。豆蔻少女，心性單純，不顧大庭廣眾，不管男女之別，一腔執拗，不信他言無恙，只知自己親眼看過那衣裳下的皮肉完好無損才能放心。

　　鳳行祉抓住她逾矩的手，無奈道：“洱洱，不得胡鬧。”話語嚴肅，聲調卻并不嚴厲。

　　被他改口稱“長公主”日久，乍然聽他如兒時般喚起她的閨名，嬌蠻的少女瞬間猶如馴服的幼獸，她乖巧收回手，又問：“今日是冬至，留在宮里用膳好不好呀？”

　　“臣尚有事，明日可好？”

　　“好，那我去找皇兄，叫他明日讓御膳房多做些你喜歡吃的菜。”

　　少女心滿意足，蹦蹦跳跳朝上書房走去。

　　鳳行祉回轉府上，褪去官服，換過便服，再次出門，他未帶仆從，只讓車夫將他送到城西的葡籬巷，孤身一人走入巷中。不同于城東及城南的官邸林立，城西多是尋常百姓居所，巷子里人煙稠密，雞犬相聞，鳳行祉走到一戶人家前，見木門敞開，他徑自入內。

　　一個身穿褐色棉麻布衫的中年男子坐在簡陋庭院中自我對弈，旁有八齡小童在煮水沏茶，小火爐熱氣滾滾，直把寒天凍地蒸騰出一院暖意。

　　那小童名喚子午，看到鳳行祉到來，正欲開口，被鳳行祉手勢阻止，他見機而退，鳳行祉走到茶案前坐下。

　　節骨修長的手執起紅泥小火爐上的銅壺傾入沸水燙壺，再把紫砂小茶壺內的熱水倒進茶盅溫杯，在小茶壺內加入三分之二茶匙頂畛茶葉，他看銅壺里泛起小密突圓的水泡便提起來自高傾注而下，壺內的茶葉和水翻滾，與水相纏，緩舒蜷葉。他蓋上壺蓋，靜候片刻，提起茶壺壓到杯沿注入三分滿，又靜候片刻，再次提起茶壺注到七分滿，雙手端起茶盅放到茶案邊緣。

　　沉迷棋局的人聽到茶盅落案一聲輕響，頭也沒抬，直接探手過來端起茶盅淺抿一口，在棋盤上落下一子，這才體嘗出茶之況味，又飲一口：“子午，你今天泡茶的手藝值得獎勵一只雞……”

　　范謝桐側頭，看到端坐在茶案邊的人，微微一頓，鳳行祉唇角含笑，溫聲喚道：“老師。”

　　“你來了。”范謝桐指了指棋盤對面的位置，鳳行祉順從地走到對面落座。

　　“未見三月余，你在躲著我。”范謝桐云淡風輕的語氣，一針見血的洞明。

　　鳳行祉微微低頭，目光落到棋盤上：“是，學生怕被老師責備。”

　　“那你現今為什么又來了？”

　　“因為學生已經做好準備，接受老師的責備。”

　　“我為何要責備你？”

　　“學生官聲漸差，程試簡一案后尤甚，恐有辱師門。”

　　“那我問你，你有何說法？”

　　“雖外有唾指，而內無愧歉。”

　　“那便行了。”他望了望對面的人，接道，“雖然你這身本領是我所授，但你早已藝成出師，我傾盡畢生所學，對你責任已盡，不會再以師之名約束你為官行事。”

　　范謝桐飲盡杯中茶，又探身倒了一杯：“你父親昔年再三請我授業，曾同我說過，不期望你日后做個交口稱譽的好官，但望你能為生民盡職。”

　　鳳行祉默然，半響，范謝桐轉過話題道：“你我太久沒弈棋，來一局。”

　　師徒二人重新開局，范謝桐率先捻起一枚黑子落到棋盤上，鳳行祉也拿起一枚白子落到黑子左近。師徒二人在方寸棋盤間你來我往，展開激烈廝殺，不同于范謝桐淵圖遠算的戰略布局，鳳行祉采取的是直攻要害的血腥戰術，眼看就要成為困獸之斗，第四十九手黑子自斷臂以求生，主動走入白子包圍，被吃掉五目半，保得大局周全，戰局又成拉鋸;第八十七手白子并第七十八手白子、第七十三手白子、第五十手白子連成孤軍，誘敵深入，吞噬黑子七目半，戰局偏向白子;第一百零一手黑子劍走偏鋒落到左下角，銳不可當橫掃白子一片，戰局利好黑子;第一百二十四手白子以極其刁鉆的角度切入棋局，直接斬斷黑子尾部，又扳回一城，戰局達成微妙平衡……

　　直到天色黃昏，葡籬巷炊煙四起，飯菜飄香，婦人扯著嗓子呼喊孩子回家吃飯的聲音斷續可聞，黑白兩路棋子縱橫交錯，勢成水火，已鋪滿棋盤，戰局依然膠著，未分勝負。

　　范謝桐擺擺手：“一時半會下不完，今日先到這里，我很餓，你留下一起吃飯吧。”

　　鳳行祉道：“好。”

　　小童子午負責收拾棋盤，他照例把師徒二人勢均力敵、高下難分的這場對局記錄下來。他本是棄兒，被范謝桐在路邊撿回，時年僅三歲，跟在范謝桐身邊生活，耳濡目染之下也迷上此道，閑來無事便獨自琢磨，反復鉆研。直至他晚年纏綿病榻，常憾如此巔峰對決竟僅只他一人所見，遂于臨終前囑托兒女將其整理成書，因而才有被后世稱為圍棋史上的曠世名作《方寸決》。

　　多年以后，白云蒼狗，渤澥桑田，朝代更迭，對弈之人已不在，留下的未定之局卻成為流傳不息的經典名局。《方寸決》共收錄了范謝桐和鳳行祉之間難分難解的二十三場對弈，白子黑子每一手都算無遺策，后招暗藏，殺機重重，棋逢對手的宗師級較量，直至數百年后仍被后世津津樂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