境熹九年，臘月三十日，除夕。

　　因國相故，皇上哀戚，舉國禁樂，并禁煙花爆竹，今年除夕尤其冷清，通街不聞絲竹音，全境無有爆竹響。

　　鳳府，在鳳行祉喪禮后，管家涂適良便做主分發錢銀，遣散了眾人，西苑幾戶亦已放歸原處。

　　偌大府邸，如今僅剩涂適良、愈娘及采薇三人，三人同桌，桌上只兩葷一素，三人俱未動筷。

　　愈娘長嘆一聲道：“采薇，我與老涂年過五旬，余生只愿在此做個守宅人，你正值大好年華，留在此處不愿去，又是何苦？”

　　采薇勉強一笑，道：“我這不是無處可去么？”

　　涂適良由此變故才察覺到采薇隱秘的少女心事，他忍不住感喟道：“采薇，我一直不知，你是個傻姑娘。”

　　采薇眼眶一紅，望向空空的主座，想起去歲除夕滿堂熱鬧景象，只覺心如刀絞。斯人已去，生有何歡？

　　敟南城，表木縣，鐘繩村。

　　菩提將一碟醬牛肉，一碟冬菇蒸雞，一碟蔥花炒蛋，一碟番薯葉擺上桌，又端來兩碗魚頭豆腐湯，一碗放到鳳行祉面前。

　　鳳行祉拿起羹匙，菩提忽而想起一事，放下筷子道：“你先吃，我去去就來。”

　　她起身往灶間走去，鳳行祉又放下羹匙，等她回轉。

　　未幾，菩提端來一只廣口小酒壺，酒已溫好，她放到鳳行祉面前：“今日是除夕，你可以小飲幾口。”

　　鳳行祉雙眸一亮，如獲至寶，他立即拿起小酒壺，舉壺飲一口，只覺口感甚淡，幾無酒味。

　　他忍了忍，終究忍不住開口道：“這種果子釀，也能算是酒？”

　　菩提伸手欲拿回他面前的小酒壺：“你若是嫌棄，便不喝吧。”

　　鳳行祉連忙搶先撈起小酒壺：“我饞杯已久，有勝于無。”

　　他又飲一口，問道：“你從哪來的酒？”

　　菩提道：“是李家大爺自己釀的桑葚酒，我向他討了小半壺。”

　　鳳行祉聽罷，略有遺憾：“李家大爺性情豪爽，你討小半壺，他就只給你小半壺嗎？”

　　菩提舉筷間隙望他一眼，知他言外之意，清聲回道：“李家大爺原本要給我一壇，但你不必多想，你只能喝這小半壺。”

　　兩人吃完飯，菩提洗凈碗筷，再次生火，在鍋中加入一碗水，又取來一只碗，放入兩勺面粉，和水調勻，待鍋中水燒開，便將面糊倒入，一直攪拌至濃稠，盛出碗中，放在灶臺上涼。

　　她在藥鍋中倒入一副藥，加三碗水，又將灶中木柴及火炭移入藥爐中。

　　灶間忙畢，她端起漿糊，回到屋中，找出托隔壁王大叔幫忙從縣里買回來的春聯。

　　夜幕早降，天色昏黑，菩提在燈下把漿糊涂上春聯背面，鳳行祉拿起左聯，走到門外，菩提舉燈去為他照明。

　　他舉起左聯往門口墻壁比了比，菩提道：“往上些。”

　　鳳行祉上移兩寸，菩提看了看，道：“再往左些。”

　　鳳行祉又往左偏移兩寸，貼好左聯，又貼右聯，繼而橫批。

　　“你們兩口子在貼春聯呢？”

　　院外響起一道婦人聲音，二人聞聲回頭，見是劉大娘。

　　劉大娘手里拿著一包地瓜干、一包木瓜干及一盤水煮花生：“今夜要守歲，給你們拿了些零嘴消磨時間，地瓜干和木瓜干都是我自己曬的，花生也是前幾日從地里挖的，已經煮過，可以直接剝來吃。”

　　菩提忙道謝接過，問道：“劉大娘吃過飯了么？”

　　劉大娘道：“剛吃過了，今日從吃完午飯就開始忙活，宰雞，備貢品，拜神，祭祖，貼春聯……直到現下才得空。”

　　劉大娘又嘆道：“今年除夕很冷清啊!我家那口子在縣里聽人說朝里死了一個大官，皇上正傷心呢，今年不許放鞭炮。往年這村里人雖少，但過年時家家戶戶都放鞭炮，聽著倒也有幾分年節的熱鬧。”

　　菩提正不知如何接話，劉大娘又道：“我家那口子與老周、老王他們正張羅著要在村里掛上燈籠應應節，我得回去搭把手了。”

　　劉大娘走后，菩提與鳳行祉貼完門神，菩提到灶間倒出熬好的藥，端給鳳行祉，她便下去燒水沐浴。

　　菩提沐浴完，回到屋中，鳳行祉已飲完藥，他仍坐在桌邊，正在燈下批閱王家大郎做的幾篇策論，手中一支毛筆，圈畫點評，寫字似乎很吃力。

　　菩提道：“你需靜養，不宜勞心，況夜間看字損目，王家大郎的文章明日再看吧。”

　　“好。”鳳行祉依言放下毛筆。

　　菩提上前將紙筆收起，又道：“你今日坐了很久，感覺累么？要不要上榻休息？”

　　鳳行祉道：“下午泡了藥浴，現下感覺還不乏。”

　　他默了默，又道：“今夜我想同你一起守歲。”

　　菩提上前探了探他的手溫，摸到觸感微熱，她才放心坐下擦頭發。

　　她的頭發已長至披肩，發質細軟，烏黑濃密，鳳行祉安靜看了半響，拿出一支荔枝木發簪遞到她面前。

　　菩提擦頭發的動作一頓，接過那支發簪，是一截平平無奇的木枝，既無雕花，也無刻字，只簪身經反復磨削，光滑已極。

　　鳳行祉見她握著木簪怔怔出神，開口啞聲道：“不及先前那支精致，手指不太中用，做得粗糙，你若是不喜歡，我……”

　　菩提用力握緊發簪，珍而重之道：“我喜歡，多謝你愿意費神費力給我做。”

　　她望向他，心緒起伏，欲言又止。

　　鳳行祉亦望著她，黑眸幽幽，深情暗藏。

　　兩人靜默相望片刻，他探過身，吻上她的唇，動作溫柔而克制，在她的唇上輾轉廝磨，流連不去。

　　菩提面紅耳熱，卻并未躲避，被他輕吻片時，情隨心動，不自覺亦回吻起他。

　　屋外忽起喧鬧人聲，二人聞聲分開，稍作平復。人聲越來越近，他們一齊起身出屋，只見劉大叔夫婦、隔壁王大叔、周大叔每人手里拿著幾盞燈籠，身邊還簇擁著村里幾個愛湊熱鬧的孩童。

　　他們把手里的燈籠掛在菩提院子外圍的籬笆上，劉大叔笑呵呵道：“大過年的，今年沒有鞭炮，但是年總得過，我們幾家合計著在村里掛些燈籠襯起年節氣氛，給你們家也掛上幾盞。”

　　鳳行祉與菩提跟他們互道幾聲“過年好”，一番寒暄后，幾人又攜孩子們喧鬧離去。

　　鳳行祉與菩提并肩站在院中，目送他們離去。

　　星河低垂，山川靖寧，村道上燈籠數盞，光暈柔和，一路蜿蜒，勾勒著這俗世人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