盛庸:
吾友!見信好!
很早以前我就在心里默默醞釀給你寫這封信。以我報喜不報憂的性格,這封信注定只有幾行字:借你吉言,我幸運地在飛機上遇到一個憐憫我的白人老太太,她恰好去過上海,于是專門繞路送我去雷馬坡大學。我順利完成入學注冊。我開學了。坐在一群外國人中間,開始為學分而戰。結束。
然而你是我最好的朋友,一些事情,如果我連你都不能如實相告,我還能告訴誰呢?而且,我也確實需要傾訴。我已經受夠了一周7天無法張口說話的痛苦!
新澤西很冷,積雪很厚,我隨行李攜帶了兩雙鞋子,其中一雙是電工勞保鞋,模樣類似靴子。我母親給我織了厚厚的毛線襪,我指望著它幫我度過新澤西的冬天。
然而那雙電工勞保鞋是帶3厘米鞋根的,而且,走在水磨石地上會發出脆響。我穿著它去上課,被嘲笑穿得像個“妓女”。洋鬼子可真的一點都不含蓄啊。我血往頭上涌,假裝沒有聽懂。
第二天我換了一雙鞋。不穿電工勞保鞋,我只能穿單鞋。可校園總有積雪沒打掃。我急著去食堂吃飯,一腳踏進積雪堆,再拔出來,已經變成光腳。
不,比光腳還不如。
我的襪子上,補了兩塊不同顏色的補丁。我尷尬地單腳跳著,彎腰去雪堆里拔我的單鞋。這一幕偏偏被人群中的范思綺看到,我感覺,她都替我臉紅了。
學校補助的餐費很有限,而我因為個子高消耗大,總覺得吃不飽。每次去食堂,對我來說都很煎熬。目光掃過那些牛排,我嘴里瘋狂分泌唾液,可我知道,我吃不起。我只能匆匆拿一個漢堡,連坐餐廳的勇氣也沒有,總是邊走路邊吃。
雷馬坡大學坐落在半山腰,風景美是美,可惜孤零零的。生活上的牙膏、肥皂等,學校里也有賣,但是比較貴。不少同學周末會去鎮邊上的大超市配備生活所需,而我這樣沒有車的人,要么搭同學的順風車,要么花4個小時來回,坐學校的免費班車去超市。
范思綺已經有了自己的汽車。她非常適應在雷馬坡的生活,每一個見到她的人,都不相信她剛來美國。她做了頭發,每天披著爆炸頭,涂著口紅,踩著高跟鞋去班上上課。她在男生中非常受歡迎。我有點不敢相信,自己過去竟然膽敢喜歡她。她那么耀眼,像是個小女神。
現實教會我不配對她有肖想。而且,我的生活中,有太多問題等著我去解決,也無暇顧及我夭折的初次暗戀。
我需要盡快將掙錢納入日程。學校提供的住宿費和餐費,僅覆蓋上學期間。等暑假來臨的時候,我若還想繼續住學生宿舍,必須繳納住宿費。吃飯更是如此。我算了一下,暑假的住宿和餐費,最低需要1000美元,而我只有345美元。
而且,345美元也行將保不住了,因為我確實需要牙膏和肥皂。我從上海帶來的牙膏,一周前,就已經擠得只剩下兩張皮兒了。
我花了4個小時,坐免費校車去超市。在供求極充足、琳瑯滿目的超市里,我像個透明游魂,什么都只能看看。最后,只有沒有品牌的牛奶,是我勉強有能力能買回來的。別人大包小包,我只有兩樣:牙膏和牛奶。
必須把YU望壓縮到最低值,我才能不脫軌,在舉目無親的美國活下去。
幸運的是,我在學校的招生辦謀到了一份兼職。這份兼職的內容簡單到匪夷所思,就是復印資料和用碎紙機碎不要的資料。為此,學校每小時支付我5.4美元。可惜每周最多只能上5個小時的班。
每周26美元,一個月104美元。這幾乎是我父母一整年的工作積蓄了。可這樣的攢法,依然不夠我湊夠暑假的住宿費和餐費。
雷馬坡孤零零矗立在半山腰,沒有交通工具,我連出校門都困難,更不可能打工了。雖然知道焦慮于事無補,我仍不可避免地陷入焦慮。焦慮常常讓我夜半醒來,再也無法入睡。
有一天照鏡子,我發現我左邊太陽穴那里,已經長出了幾根白發。我才19歲!
跟這些實際的經濟壓力相比,上課聽不懂、無法用口語跟別人交流,已經不算什么了。不勤工儉學、不上課的時候,我就去圖書館。對著英漢字典查課本上的生詞。學業雖然舉步維艱,到底有望克服。
我住在一套類似兩室一廳的宿舍里,我和隔壁室友共用一個客廳、一個簡易廚房和一個衛生間。聽上去很奢侈,住在里面的感覺卻如同住牢——永遠一個人,室友像是個傳說。
打開宿舍門,朝門廊上張望,間間都房門緊閉。
猛然置身于這樣注重個人隱私的環境里,像是進入了感情沙漠。我像是一個獨步沙海的人,發瘋地渴望得到人際互動回饋。
有一天,我實在寂寞難耐,就刻意留在客廳。等得我昏昏欲睡,終于見到我那如同隱形人的室友。
他是個從丹麥來的留學生,長得跟我不相上下,而且也很瘦。他也頂著一頭深色的頭發,而且頭發比我舍不得理發錢而長長的頭發還長。他笑嘻嘻地跟我打招呼,聽我說我日日孤單一人待宿舍后,大包大攬地說要帶我混兄弟會。
我追問他什么時候?他說晚上。我想,可以接受。畢竟那時候我到雷馬坡已經四個月,馬馬虎虎能聽懂老師上課在說什么。當時春暖花開,我越發像一個流竄在校內的身只影單的野狼。為了恢復身上的社會屬性,我決定跟他去混兄弟會。
第二天是個周末,我等著室友來叫我。我都睡了一覺,他才來敲門。原來他說的“晚上”,跟我想的“晚上”,不是一個概念。
晚上11點,我揉著惺忪睡眼,跟著只見過兩次面的室友混兄弟會。去的路上我很激動。兄弟會的房門一朝我打開,我就腿軟了。我沒有辦法用華麗的詞藻描繪那種烏煙瘴氣的場面。人人都在大笑,人人都在酗酒,人人都在吹牛。搞不懂他們怎么那么幼稚。
我待了半小時就離開了。
這就是我的在美國的半年生活縮影:憂愁長伴,寂寞長隨,前途未卜,幸好也有些微的苦中作樂。我計劃向學校申請增加工作時間,希望學校能答應,好避免暑假時流落街頭。祝福我吧!
摯友:禮剛
1991年5月1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