墨城終于到了,袁溪行看著前方固若金湯的城池,心中想的不是自己殺了墨城王家的公子這件潑天大禍,而是自己今晚終于可以睡床了。
墨城坐落于邊境以南,內地以北。這一帶區域。被稱作邊境區,南北縱深較小,東西跨度極大,墨城剛好扼守住了東西南北交通要道,歷來就是兵家必爭之地。自古就有一句話,守邊必守墨,失墨必失邊,可見墨城在邊境防線中的重要性。歷朝歷代,凡是南方的政權,那龍椅上的姓氏不管怎么變換,都會為這墨城操碎了心。
自大乾王朝立國以來,墨城城頭幾十年不停變幻的旗幟也安定下來,正是那號稱鐵血立家的王家。圣人云,修身齊家治國平天下,而王家老祖宗就曾當面反駁那一代的夫子,說“強取勝于苦耕”,把傳到了第三十二代的夫子氣了個半死,終身沒有收過王家弟子入學宮讀書。
最狠的是,第三十二代夫子曾留下一句話,“王家匹夫,永不錄用”,直接斷絕了王家人通過學宮進入朝堂的康莊大道,直接撕破了學宮和邊境武夫的關系。
值得一提的是,有傳言說,夫子那句寫進史冊的話只是一半,后半句是“唯女子和王家小人難養者也。”但這句話和前半句比起來,顯得過于小氣和示弱,不像那一代夫子開闊的胸襟能說出來的,所以只被當作笑談傳了下來。
大乾開國二百年,王家也傳了二百年,一直很強,但由于不入學宮,難登朝堂,成不了頂級世家。直到這一代,王家聲勢漸隆,出了個絕代雙驕,才隱隱然有了百尺竿頭更進一步的味道。
弟弟王居安武道之姿光彩奪目,生平第一次出手,就剿滅了塞外最大的匪幫。憑著這一項實戰功績,就直接跳過人絕榜,位列地缺榜第九十七位,如此成績,本朝開國以來還只是第二例而已。
而王居安在家族之中,依然被哥哥死死地按住了一頭。
就是因為,王家嫡長子王居易,直接被當代夫子看中,不顧先祖“墨城王家,永不錄用”的話語,將其招致學宮,引起天下震驚。據說就連當今天子,都曾在早朝之時,問過朝堂袞袞諸公,這件事是不是真的。
如果不是王居易沒有親自出手過,所以沒有上過天地人三榜,那這代王家上榜的年輕人,就絕不會只有王居安一人了。
王家盛名,可見一斑。
這個王家的祖宅,就在墨城。他們家的王家雙壁,剛剛被袁溪行斬去一只。
袁溪行換下了一身戎裝,穿著一身農家的衣服,背了個包裹,來到了墨城之前。他混入了進城的隊伍之中,交了幾文銅錢,就進了城。雖然墨城的入城通行費極高,但都是針對過往商旅,對于窮苦百姓,墨城倒是一向很寬容。
這身衣服說來也巧,是袁溪行從戰場脫身之時,從王居安胯下駿馬身上割下的一大塊肉,從山中村子里換來的。而且除了身上這件,包裹里還有一件破爛襖子,是袁溪行特意要來的。襖子本來就破破爛爛,不值錢,老村民也就給了他,還覺得這家伙真夠講究的,出門在外,仍不忘多帶一件換洗衣裳。
至于那肉,是馬肉,但當然不能說是馬肉,只能推脫說是打的野豬。大乾王朝重視養馬,每一匹馬,哪怕是最劣的駑馬,也是在軍方登記在冊的,擅自殺馬,用馬交易,抓一個,是一個,統統都要打入天牢。
進了城門,袁溪行看見城門口的告示那里圍了一圈的人,袁溪行心中好奇,便也圍了過去。但上面寫的也無非是些塞外馬賊,境內暴徒。自從最大的一批馬賊黑胡子一派被王居安剿滅以后,這剿匪欄上,就沒什么拿得出手的人物了。
袁溪行主要是想關心一下,王居安橫死的消息有沒有傳播出來。見圍觀眾人交談聲中,并沒有王居安的一點消息,于是放下心來,悠哉游哉,在城中閑逛起來,像極了好吃懶做的地痞漢子。
逛到一家掛著“落英”招牌的當鋪門前,袁溪行摸了摸口袋,似乎在找身上有沒有值得當錢的東西。在當鋪附近的街巷來回逛了三四圈,每次路過當鋪,都伸長了脖子,盯著當鋪往里看。
路過的一個大嬸,牽著孩子,看到袁溪行,主動把孩子拉遠了一點,告誡孩子用功讀書,千萬不要落魄到了這種境界,一看就是那好吃懶做,想要典當祖產,又還剩幾分良心,猶猶豫豫的懶漢。
孩子只覺得袁溪行來來去去的樣子十分好玩,咧著嘴,對袁溪行露出了沒了一顆門牙的牙齒。袁溪行回了一個鬼臉,大嬸更不樂意了,匆匆牽著孩子走了。這下子,這條長街更是一個行人都沒了。
袁溪行肯定了沒人跟著自己,于是施施然走進了店鋪。
“我要典當!”
柜子后的師傅,已經清閑了半天。聽見難得進來了位客人,連忙站起了來,換了一張一看就虛假的笑臉。但是當他看清袁溪行一身鄉下農民的打扮,而且雙手空空,身無長物的樣子,一臉的精氣神馬上泄掉了一半,就連故意裝出來的那種虛假笑臉,都收了回去,用鼻孔噴出幾個字來:“您要當什么啊?”
袁溪行不以為意,走到柜臺前,隔著柜臺上的木格柵,把包裹內那件衣服打開,敲了敲柜臺桌面,三長一短,說了聲:“手頭拮據,很久沒口飯吃了,掌柜的,您看我這身衣服,能當個五十文錢,換口熱飯么?”
典當師的身子出現了一絲停頓,但又很快消失,如果不仔細看的話,幾乎看不出這一點變化。他依然抬著頭,用鼻孔看著袁溪行,拉長了調門,說道:“蟲吃鼠咬,光板沒毛,破布爛襖一件兒,五十文錢干脆,不要~”
“五十文錢都不要?那你說幾文?”
“二十文。”
“行,二十文就二十文,但你這有沒有吃的,哪怕給我個饅頭,墊墊肚子呢?”
如果有旁人在場,只會出聲嘲笑這個袁溪行,不知道是從哪個犄角里鉆出來的鄉巴佬,窮瘋了,到當鋪里來典當,討價還價本是正常,但像這樣,典當出去,還饒人家一個饅頭的,不說絕無僅有,也是世所罕見了。
典當師一臉不耐煩的樣子:“行,跟我到后面來吧。”
典當師傅身后還有一個寫典當條的幫工,點當師傅吩咐他看著點店門,自己要領著袁溪行去后面拿個饅頭。那幫工是個花甲老人,白胡子拔下來可以做十根毛筆,憨厚地點了點頭,似乎對袁溪行的奇怪行為不以為意。
典當師傅帶著袁溪行進了后門,站在一個小院子中,當場就拜:“小的王貴發,是桃源下面落英典當行在這墨城的看門人,不知這代使徒已出桃源,在世間行走,多有得罪,望尊者見諒。”
袁溪行大大咧咧地讓開這一拜,他到現在還不習慣這下跪禮儀,然后把王貴發扶了起來,說道:“王掌柜的,我呢,確實來自桃源。不過使徒什么的,就不要提了,我本來就沒想著大張旗鼓的。要是給你認出來了,反倒說明我白學了隱蔽功夫,應該被抓回去苦修呢。”
王貴發笑逐顏開,和最開始那種虛假笑臉完全不同,這是一臉真誠的笑意,但是后面帶有多少真心,多少對桃源組織的害怕,就不得而知了。他小心翼翼地問道:“不知使徒來這墨城,有何要事?”
“來典當行能干嘛?當然是典當東西了。”
“使徒是缺錢了?我墨城落英典當行雖然受到王家壓制,發展不起來,但是千百兩銀子的流水,還是拿的出來的!全是通寶錢莊的銀票,使徒需要多少,盡管吩咐。”王貴發捧著那件破皮襖子,恨不得捧了個掌上明珠一般。嘴角略微扭曲,似乎是下定決心,要狠狠割一大塊肉了。哪怕是動了自己的私人庫房,也要滿足這位使徒的要求。
袁溪行伸出一只手,在懷里掏了半天,掏出一個青色玉璧,丟給了王貴發:“不會白拿你的,我可沒有讓人家破財的習慣。諾,你看看,這個玉璧值多少錢?喂,話說我們在里面呆這么久,不會出事吧?”
王貴發連忙接住玉璧,生怕一個沒拿穩,讓玉璧跌著碰著了,說道:“不會,外面有桃源的守家奴老白看著,若有來客,一律拒絕,不會出事……嘶!”
王貴發看清了手里玉璧,話匣子猛然被關上,死死盯著手上玉璧,也顧不上那件皮襖掉到了地上。他拿起玉璧,對著日光,閉上一只眼,仔細揣摩了一會兒,猛然跪下,說道:“使徒大人,您,您,您殺了那居安公子?”
“欸欸欸,你怎么又跪下了,成心想讓我低著頭說話啊?我的頸椎可不好我告訴你。還有,什么公子不公子的,不就王居安嘛,怎么,看出來了?”
“井追?”王貴發沒聽懂頸椎是什么意思,心里暗自猜想著,顫顫悠悠站了起來,說道:“使徒大人,這玉璧是王居安的身份象征,上面有王家秘術刻下的獨特印記,外人是模仿不來的,任何一個墨城人都知道此事,拿了這東西,真算得上是燙手山芋啊。”
“意思是,東西太燙手,典當不了錢了?”袁溪行眉頭一皺。
“不不不,當然能,當然能,小的能通過桃源自己的渠道,拿去銅雀樓,去領那刺殺居安……王居安的賞錢。那王居安身居地缺榜九十七位,銅雀樓內標注的刺殺價格,早就上升到萬兩白銀或等價的物品。這份利錢,可遠遠高于玉璧本身價格!”
“萬兩白銀?”袁溪行面色有點難看,這么多銀子,哪怕換成銀票,自己帶著也太顯眼了。那銅雀樓的懸賞,自己當然也知道。但是自己并非是為了那賞錢去的,所以壓根沒往這件事情上去想,直到王貴發提醒,自己才想了起來。
王貴發看袁溪行面色不好,連忙跪下,說道:“使徒大人您知道,我們看門人要用桃源的渠道,必須要上繳一筆利錢。經手的東西價值越大,抽成越高,這萬兩白銀,抽成可達二成,實在不是小的故意克扣的啊!”
袁溪行有些頭疼:“你怎么又跪下了,起來起來。還有這種事情?”
王貴發哪敢起來,連忙打著自己嘴巴:“沒有,沒有,是奴才亂說,哪有什么萬兩白銀,也就幾千兩銀子,抽成不過一成不到,我一定交給使徒大人。”王貴發看著眼前這位主,一身破爛,一看就是缺錢的人,自己還在這說什么二成的抽成,平常練出來的眼色,真是長到屁股上了。
呵,袁溪行鬧明白了,這家伙以為自己不滿意那么高的抽成呢。辛苦扶起王貴發:“好好好,不管怎么樣,你站起來,行不行?你再跪,我也要坐地上了。”
王貴發這才小心翼翼地站了起來,他也有點迷糊。桃源使徒每代只有一人在人間行走,每個人心性脾氣各不相同,他也琢磨不透眼前年輕人的意思:“那使徒大人的意思是?”
“這玉璧嘛,還是放你這,你要怎么處理,是你的事。去換賞錢也好,自己留著也行,我不管了。你給我個幾十……算了,給個一百兩銀子,其中五十兩銀票一張,二十兩銀票兩張,再給十兩散碎銀子,拿的出來吧?”
王貴發愣了。
“拿不出來?那五十兩銀票不要了,兩張二十兩銀票,十兩散碎銀子,總拿的出來吧?”袁溪行無奈極了,這個人是傻的吧?桃源用人這么不拘一格的么?那自己這次逃出來,還真是沒走錯啊。
王貴發這才反應過來:“可以,可以!使徒稍候,我這就拿!”
“等會兒!”
“怎么了?”王貴發正在轉身,聽到袁溪行喊他,又是一邊轉身,一邊跪下,行云流水,嘆為觀止。
袁溪行也懶得管他了:“記得再給我拿個饅頭,我是真的餓了,能夾點墨城特有的酸菜,那就更好了。還有,我是來典當的,就那皮襖子,說好了二十文,你自己扔地上了,不是我扔的,掌柜的可別再克扣了啊?”
王貴發徹底愣了,除了按照袁溪行的說法去做,已經什么都不知道了。
袁溪行拿著饅頭,吹著口哨,開了門,和門外白胡子守家奴打了個招呼“老爺子,天氣不錯啊?”。
老人笑呵呵地點了點頭,不卑不亢,看著袁溪行揚長而去。
王貴發送走袁溪行后,連忙拿出一張紙,在紙上寫下“低頭”、“井追”的字樣,心里念叨著:這怕不是桃源內部的秘術用語,一定有著修行的妙用,我得好好記下來,記下來。
這代使徒到底是什么來頭啊?真是邪了,我要不要寫信回去問問?算了算了,得罪了使徒,可比什么都吃虧。
王貴發放下毛筆,再看了眼玉璧:“這個還是先收著吧,要是真拿去換了賞錢,這位主兒又找我麻煩,那就完了。”
然后他小心翼翼地拿出兩個盒子,都是典當行最牢固的盒子,只有用桃源門下的手法才能打開。他打開次一級的盒子,將玉璧小心收了起來,放在公家的暗格之中。再將那寫著“低頭”、“井追”字樣的紙張,恭恭敬敬地放進最高級的盒子當中,放進了自己的床下暗格,那秘密私人庫房中去了。
袁溪行揉著脖子,出了門,抬頭看著天空:“老跪呀跪的,我的頸椎遲早要給你們這幫人弄壞了。不行,我得多抬頭,放松一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