容二被手機鈴聲驚醒了，從沙發上翻坐起來，揉了揉眼睛，拿起放在茶幾上的手機，來電顯示是張姓護工。
“什么事？”
“容哥，你過來一趟吧。那個李秀芬過來了。”
“也是來吵鬧的？”
“沒鬧。就是怪怪的，都一個多小時了，也不理人，看得人害怕。”
“好，我這就過來。”看看表，不過才睡了不到半小時。
ICU病房外面聚集了七八個人，和張姓護工一樣都沒吭聲，就默默看著。
落肩的小卷發有些蓬亂，好像一起床就沒梳過頭。黑色短袖襯衫，紅花褲子，褐色布鞋。雙手合十低著頭跪趴在房外座椅上，口里念念有詞，但念些什么，根本聽不清。沒等容二上前拍肩，李秀芬忽的一下站了起來，并轉過了身子面對眾人大聲說：“看什么看？沒看過求神拜佛嗎？”
人群一下子就散了，遠遠圍觀。
容二這才看清楚，李秀芬右手上多了串一百零八顆的菩提珠，左手腕上帶了個刻有經文的苗銀手鐲，脖子上還掛了紅繩玉佛，眉心正中點了顆朱砂痣，咋一看，就是個吃齋念佛的老太，但配上蒼白毫無血色的臉，又有幾分怵人。
“李秀芬大姐吧？”
“你是誰？”全身戒備的盯著容二。
“吃過飯了嗎？”
“我不餓。”
“要喝水嗎？”
“額。要。”
容二眼神示意下，張姓護工忙從醫護臺那兒要了個紙杯，接來了一杯水，咕嚕嚕一下子就喝光了。
正巧ICU病房里走出一位醫生，容二馬上迎上前去問：“醫生，蔣力江怎么樣了？”
“再觀察一天，要沒什么的話，明天就可以轉入普通病房了。”
“謝謝你啊，醫生。”
“為什么還沒死？”一聲吼，把在場的人嚇了一跳。
醫生很快恢復常態，搖搖頭說：“走了一個，又來一個。沒完沒了了。”
李秀芬沒像她母親那樣繼續吼鬧，而是撲通一聲盤腿坐在了地上，雙手合十的念了起來，都是經文，不知什么意思。
“秀芬姐.......“
“別打擾我！念七遍呢。”李秀芬一瞪眼又馬上閉眼，十分虔誠的樣子。
容二沒辦法，只能依著她在那兒念。好在聲音不大，沒造成騷擾。醫院也沒管。
“念完了。什么事？”李秀芬好像很舒坦的樣子站了起來。
“秀芬姐，你看，咱在醫院也沒什么事可以做。不如先回家吧？”容二上前勸導。
“回家？對，對，回家。要不然回來就找不到媽了。回家。”說著就往外走。
“秀芬姐，我送你吧。額，知道你現在住哪兒嗎？”
“鳳凰苑四棟四單元402。”
“那好。我送你回去。”
“好的。你快點，要不然趕不上了。”
一路上，李秀芬一句話也沒說，也沒有任何動作，只是把目光呆呆望向窗外。
敲了門，才兩下，門就開了。
“哎喲，秀芬吶，你去哪兒了？讓媽擔心死了。”那天在醫院大鬧的老太太一見女兒就緊緊抱住，不停的拍著背，像哄小孩一樣。
“她去醫院坐了坐。沒什么事的。”
“蔣力江死了嗎？”老太太突然放開女兒，抓住了容二胳膊。
“還那樣。”容二不想過多言語，轉身就要走。
“哎喲，沒良心的人怎么能活那么久呢？哎喲，真是苦了我苦命的女兒喲！”老太太放開容二，捶了一下自己胸口，又拍了一下大腿，一副馬上就要哭嚷出來的樣子。
“媽，我們回家吧。把雞蛋羹做好，一會小山回來要吃的。”李秀芬邊說邊進了家。
“哎。”老太太馬上收聲，腳趕腳的進了門，半個招呼都沒有的就把門關上了。
容二苦笑著搖搖頭，下了樓。看看時間，離蘭馨下班還早，便給她發了微信：茗香餐吧共享晚餐。
沒吃西餐。而是讓邢明隨意炒了幾個小菜，邊吃邊聊。
“玉梅哪天回來？”
“本來說逛逛大理幾天就回來的。昨天又說還要去麗江看雪山，去墨江看雙胞胎，去騰沖泡溫泉。不知道要玩到什么時候呢。”
“玩得開心就好。”
“趁著小偉不在，出去游玩一下放松放松也好，省得天天家里當鍋臺夫人。多玩幾天也沒關系的。”
“小偉呢？”
“那些個雕刻之鄉夠他轉悠兩個月吧。”
“孩子有志向是好事。多支持。”
“哎，你知道豆豆招了個女司機嗎？”
“我出去上班了他還在睡覺。我睡覺了他還沒影。幾天沒說上話了。”
“聽小山說是個機械工程畢業的女大學生。”
“哦？來做小貨車司機，太委屈了吧？”
“人說了先生存后談事業。”
“看來，是個想急于證明自己的女孩子。當年，我也是像她這么急切的想要證明自己。于是，在晚報上看到招工啟事后想都沒想就去報了名，去進行了筆試，面試之后才告訴了爺爺奶奶和二爺爺。還生怕人家不錄用高中生，捏著鼻子又哭又鬧的，逼著爺爺打了通融電話。呵呵，現在想想，挺搞笑的。”
“你只是想證明自己有能力而已。”
“是啊。證明自己是個可以獨當一面的人，是個有能力的人。”
“雖然這能力一個月的薪水還不夠自己買個lv包包。”容二笑了。
“那不一樣。自己掙的和自己獲贈的，用錢的感覺真的就是不一樣哎。”
“小山和小迪也是一樣，大學畢業第一天就想要進公司做事，說是伸手族的日子結束了。一副大干特干的樣子。”
“豆豆也一樣，自打開了第一家奶茶店，就沒伸手要過一分錢。都還不錯。”
“說正事吧。”容二看看吃得差不多了。
“對了。什么事?”
“關于李秀芬的。”
“她怎么了？也像她母親一樣去醫院鬧了？”
“就是因為沒像她母親一樣才覺得有問題了。”
“問題？什么問題?”
“我懷疑她這里不正常。”容二指了指自己的頭。并把中午自己在醫院和家里的見聞說了一遍。
“聽你這么一說，我都感覺有問題了。”
“你們上班又不準帶電話，只好約你吃晚飯時再說了。我想讓你跟李浩打個招呼，找個時間帶他姐姐去醫院做個檢查，看看是不是真出問題了。如果出了，趁早治療應該沒什么問題。畢竟才過五十，還不算老。”
“那天我才把李浩罵了。”
“罵？罵什么?怎么惹你了？”
蘭馨笑笑，把那天在公司食堂的事也說了，“不過，我還是給他打個電話吧。盡到提醒義務，看不看可不關我的事。”蘭馨說完拿起手機很快撥通了。
“李浩，想跟你說個事。”
“你在哪兒?”
“茗香餐吧。”
“行。在那等著。我馬上過來！”
看著有些發愣的蘭馨，容二有些奇怪，“怎么了？”
“他連什么事都沒問就說要過來。”
“說不定他找你也有事呢。”
半小時不到，李浩就來了。一落座就央著服務員要了杯多加冰的檸檬水。蘭馨看著看著就笑了。
“我說李浩，你這是找事由出來躲瘟的吧?”
“唉，別提了，我現在最不想呆的地方就是那個家！”李浩也不客氣，從桌上抽取一支煙給自己點上，大大吸了兩口。
“還是那么熱鬧嗎？”
“什么熱鬧?”容二發蒙。
“他老婆懷孕了。他媽媽要他們生下孩子后過繼給他姐姐。”蘭馨簡單明了的告訴了容二。
“這孩子還沒頭緒呢，就想到后路了？看來，你家老太太是個厲害人物嘛。”容二搖了搖頭。
“我老婆懷孕了，這幾天妊娠反應特別大，就像當初懷我女兒一樣，只差連喝口水都要反胃了，精神狀態一點也不好。我媽倒還伺候的不錯，整天換著花樣的這樣羹那樣湯的，我老婆多三少四還能吃上一兩口。就是老喋喋不休的要生個孫子，要過繼給我姐姐。”
“這么說，你老婆同意生了？”蘭馨問道。
“我們也想要個兒子，就是女兒也成，好事成雙嘛。”
“兒子？不是侄子嗎？”
“只能是兒子！我老婆怎么可能答應？說孩子她要生，但生下來只能管自己叫媽。如果要過繼，就離婚，把女兒也帶走！”
“那你女兒呢？”
“哼。還貼心小棉襖呢。這次完全倒向了她媽媽。我們說的一句也聽不進去。”
“你媽呢？”
“我媽依舊每天絮絮叨叨的要孫子，說到時候如果不過繼，她就跳樓！兩邊都讓我看著辦！”
“你姐姐呢？”
“我已經幫她預約了醫生了。”
“醫生？”蘭馨和容二對視了一眼。
“我姐夫去世后，兩繼子女不再來往，也不讓她看孫子，頗有些打擊。所以我說市里買房她立馬答應了，想離開那個傷心之地。沒曾想，更傷心的是小山竟然被蔣力江弄丟了！刺激太大了。這幾天精神有些恍惚。我怕她出什么問題，就想著請個醫生幫看看。”
“哦。我剛才也正想要跟你說這事呢。”
“你見過我姐了？”
“是我。”容二開口說道，把醫院的事又重復了一遍。“我覺得你姐有些不太正常，所以聯系了蘭馨，想跟你提前打個招呼。”
“我姐今天去醫院了？那我回去時我媽怎么沒告訴我呢？”
“也許是老太太不想讓你擔心吧。”容二回答道。
“我姐信佛，是從搬去硯山縣后開始的。我姐夫在家里正對大門的地方供奉了個財神，意為開門見財，財源廣進。也確實，自打來了硯山縣后，由租房做生意到買了三幢別墅，兩間鋪面，財源確實滾滾來。我姐就專拜觀音，其實也就是想要個自己的子嗣，可惜，至今也沒個一兒半女的。當知道小山丟了之后，就說自己遭了報應，是拜佛不虔誠所致。買了尊佛，天天念經，一念就是幾個小時。家里也是香燭繚繞的。不要說我老婆受不了，連我和女兒都受不了。而我媽也會跟著跪拜，也會照著經文念上那么一段。感覺這家就像個靈堂一樣讓人窒息。我出來之前我老婆說，趕緊帶著我姐去看醫生。如果確診了，就讓我媽帶著我姐回硯山去靜養。如果不去，也行，她就帶著女兒回娘家。什么時候家里清靜了就什么時候回來。唉，我現在啊，巴不得丟的人是我！”
“你？！”蘭馨一時氣急。
“問題無論如何也不能逃避的。”容二沖蘭馨擺擺手，“只能是面對它，解決它。”
“面對？”李浩慘兮兮地笑了笑，“問題是問題該怎么解決？從哪個問題開始解決？一堆問題糾結在一塊，解都解不開。”
“能解開。”
“能解開？怎么解？”李浩詢問蘭馨。
“找到小山就行了。”
“找？怎么找？人如今長什么樣都不知道，姓什么名什么也不知道，在哪里也不知道。怎么找？”李浩像哭又像笑。
“你們就沒想過去報警？”
“報警？都丟了二十多年了才去報警，人警察以為你開玩笑呢。誰會理你?誰......”
正說著，鈴聲在李浩褲兜里響起。
“媽。什么？”李浩忽的站了起來，“什么時候的事？好，我馬上回來！”
“怎么了？”蘭馨和容二也不由得站了起來一同發問。
“我姐姐從家里跑出去了！”
“你跟上去，我去騎車！”蘭馨說完就沖出了餐廳。
到了李浩家一問才知道。晚飯后除了李秀芬在剛買沒多久的佛前念經，其他人都在客廳里看電視。雖然都沒說話吧，氛圍還算融合。誰知道突然間，李秀芬連鞋也沒穿的爬起來拉開門就跑了出去，一家人半天才反應過來。李浩母親讓孫女守著兒媳在家待著，別動了胎氣，她自己出門尋找。可找了半天，就聽門口保安說跑出去了，轉了半天也沒找著影子，才慌忙給李浩打了電話。
“有秀芬姐的照片嗎？”蘭馨忙問。
“有，有。”李浩馬上從客廳電視機那兒拿來一張全家福，把人指給了蘭馨看。
“這樣，李浩你出門向左，我向右。容二你到盤龍江邊找找，這兒離江邊不算遠。”
就這樣，三人開始了漫無目的的尋找。
霓虹燈下，熙熙攘攘，沒有寧靜的地方，到處喧囂塵上。
蘭馨看了看手表，已經十一點半了，還是到處都沒見到半個人影。把車停靠在路邊，點了一支煙，變抽邊想著可能的地方。抽了半截，想起了一個地方，把電話打給了容二：“也許，去了她兒子丟失的地方！”
“好。我這就過去看看。”
在距離高速收費站不遠的路邊，蘭馨看到了個獨自行走的匆忙身影，一把方向，攔停在面前。還真是李秀芬。
披頭散發，褲腳一只高一只低，沒穿鞋的腳上滿是泥污，還帶有些血跡。
“秀芬姐，你在這呢。都找你老半天了。”
“別攔著我。我去接小山回家。他餓了。”
“秀芬姐，就是小山回家沒見到你，才讓我們出來找你的。”
“真的？”李秀芬把眼睛瞪得大大的，歡喜表情很快洋溢了出來。
這時，一聲急剎，容二也趕到了。
“秀芬姐，你看，小山都在家等不及了，又叫人出來接你回家呢。”蘭馨沖容二遞了個眼神。
“秀芬姐，來，上車，我帶你回去見小山。他在家都等半天了。”容二拉開車門，扶著李秀芬就要上車。
“好，好，好。我們這就回家！”李秀芬拔開容二，自己鉆進了車里，“快來開車呀！”
“你趕緊回去休息吧。明天你還要趕早上班。我是還可以偷個懶睡個懶覺的。”容二邊走邊吩咐蘭馨。
看著車漸漸遠去，蘭馨撥響了李浩的電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