狗彪不敢再回狗村,也不知道生病的大姑究竟如何了,如此忐忑了幾天,待到小姑纏著白紗來學校找他時,他才心頭一涼,明白自己壞了大事。
大姑的喪事在狗村老屋草草舉行,除了三個姑姑外還來了七八個親戚,加上村子親鄰,倒是死得遠比生前體面。并沒有人責備他藥費的事,但他自己心中始終愧疚不安,心情沉重無比,飯菜也吃不下。
到入殯的那天,來了一個三十歲左右的白衣青年,個子不算高,一米七出頭的樣子,腰間卻別著一把極長的長刀,須知當今天下刀具管制,衙役佩刀一米二封頂,這把刀卻超過成年男子身高,起碼有一米八的刀身。當然,這荒郊野嶺的也不會有官差來查什么“非法持有管制刀具”——又或許,這只是時下流行的一種裝飾法,空有刀鞘,里面并沒有實物。
青年見了各位姑姑也都叫姑,私下一打聽才知他正是大姑當初喂過奶水的孩子,不過各位親戚都并不稱呼其名,而是客氣地稱其“秦先生”。
狗彪總覺得在哪見過他,或是他的畫像,一時半會卻想不起來。因著滿心愧疚,他將自己被騙走救命錢害死大姑一事講給了這位“秦先生”聽。
“秦某并不會怪你。”秦先生聽完后有條有理地說:“第一,奶娘的病乃絕癥,本就命不久矣,什么藥也救不了;其次,你年幼無知,是受了蒙騙;至于第三嘛,秦某自幼離家,對父母乃至秦家狗家都沒甚么感情。說句可能你不樂意聽的話,不要想著跟秦某攀親戚。天下之大,不限于一家之親,你若愿意結交秦某,像尋常人一樣對待就好。”
這話雖然冷冰,但也禮貌有加,狗彪頭一次被上流人士這樣對待,也不免有些飄然,生出了“結交”這位秦先生的念頭來。
秦先生不算那種容貌昳麗的男子,臉比較修長,目光炯炯有神,身姿筆挺,與書生輩出的江南人略有不同,多了幾分硬朗漢子的氣勢。他這一襲銀白的武士長衫,既不像軍士又不像印著老鷹圖案的白袍子。不止是穿著,他開口總是彬彬有禮,言談舉止間都流露出高貴嚴謹的素養,而且始終面帶微笑,精神抖擻,令人很難直接推斷出他的真實身份。他厚實的手掌上隱約可見多處老繭,這一點是他多年練武最好的證明。總的來說,秦先生更像一位江湖俠客而不是朝廷衙役。
不過秦先生很少提自己,一直都在耐心地傾聽狗彪的往事,聽到“尚家四鳥”“臨荒中學的彪哥”這樣的宣稱,也微微點頭露出一絲迷之笑意,完了還評點說“人都是從小做起的,雖然如今只是臨荒縣,將來成為綠城的狗少或是江城的彪爺也是不無可能的。”
秦先生也不取笑學“神功”的事,說是“江湖險惡,總要交一些學費,你這并不算貴”;他更是好奇畢嬸的事,向狗彪打聽了她的種種多多,末了還說:“天網恢恢,疏而不漏,秦某會向她討一個說法。”
狗彪不是很相信這種牛皮,這家伙雖然看著來頭不小,卻并不是白袍子——事實上他穿的是一種很罕見的制服,與巡警們威風凜凜的白袍制服完全不是同一種設計思路——巡警的胸前繡有老鷹圖案,而秦先生卻是一身灰白,唯有衣袖上纏著兩道閃電圖案的臂章。
“雷電,本是源自上天的力量,”秦先生如此解釋這個圖案的意思:“家師有言,人類終將征服大自然中的一切,即便九天之上的浩渺宇宙也不例外....青山城的長明燈便是引了這種力量。”
“我知道,”狗彪高興地說:“工業時代結束后下一個時代叫電氣時代,報上有講過。”
“不錯,這個標志許多人并不認識。”秦先生神秘地解釋:“雷衛,是聯邦工黨秘密組建的一支護衛隊,旨在推動人定勝天思潮、破除迷信舊俗、捍衛工業新政,具體時間是由超圣一七八七年組建,嚴格來說并不在朝廷編制之內,報社也是向來諱莫如深,你沒聽過很正常的。”
狗彪歪著腦袋思索著說:“這樣的活計肯定也很不錯吧,我聽說青山營的薪俸每月有六千....”
秦先生又露出一絲迷之微笑,打斷了這個話題,說是很繁忙,并沒有工夫閑談,這便要離去了。
《青山時報》指出,巡警和聯邦調查局一本同源,最早都可追溯到一七八零年代青山城奠基的那段時間,是維新變法和工業革命的輝煌碩果之一;從更高的角度來看,白袍子們逐漸深入聯邦合眾國的各個角落執法,令每一位鄉野村民更快認識到時代的變遷——過去的三十年里,維新運動和工業革命完美落幕,人類社會的生產力達到了過去數千年里遠遠無法企及的新高度,可謂是翻天覆地新世界。
“百姓從來都不需要誰家的私兵,而是國家的巡警”,聯邦總統在巡警江南州局奠基典禮上特別勉勵局長李晉懿——據一些市里坊間的流言解釋,不同于貴州等其余三州,江南州本由數個大省合并而成,精英士族比例遠超平均水平,豪門世家眾多,“水很深”,巡警在這里很難站住腳。
該報道還指出,新世紀司法的主力分別為兩大營的常駐軍,巡警局的巡警和調查局的密探。用超圣的理念來說,軍隊“護國”,巡警“治安”、密探“緝查”,三者各司其職,互不相干——果真沒有人提到過“雷衛”,狗彪很快也就將這事拋之腦后了。
十九世紀的第一個春天,各大報刊頭版漸漸被青山城的連環命案占據,“連環殺手”一詞常駐各大時報頭版;而江南也驚爆“詭術妖婦”大案,包括陽春柳老爺在內的數名江南富商被一異族女子騙去數百萬錢財,以致賑災糧擱置,東疆、南疆府縣災民數度暴動。
據小道消息說,李晉懿大人如今焦頭爛額,不得不偷偷向正在巡視云州的總統求援;又有消息說,超圣終究關照了這位門生,已經指派正在江南清查尚家余黨的秦基協助巡警辦案。
三月初開始,臨荒城內忽然出現一個神秘大師,辦班傳授名為《養生開智神功》的神奇功法,校園里很快便人手一本神功秘籍。蘭湛本也想學,但那大師并不收女弟子,這便問他想不想去圓神功夢。
狗彪吃了先前的虧,一道坎壓在心頭說什么也不愿意學,還勸文昱等人也莫迷信神功。
向來不怎么批評他的安平這回站出來說:“你這委婉點說是不合群,說白了就是貪。別人都不信的東西硬要去信,結果被騙了;現在有了真神功大家都在學,你卻是要說迷信。知道是什么原因嗎?其實你就是懶惰無能,你不肯跟大家一樣努力付出,便想著去走旁門左道,希望不勞而獲地成為什么萬中無一。”
尚丹猴接著勸他:“安平說得沒錯,世上哪那么多萬中無一,尚家都一夜破滅,你這窮小子為什么不肯老老實實跟普通人一樣呢。”
他說不過眾人,便決定先去看看。那神秘培訓班座落在城東荒野中的一間農莊里,進門便見諸多高深莫測的擺設布局:
地上橫豎每隔三十米就有一個奇怪的圖案“卍”,有些學生正坐在上面打坐,這是佛堂的記號;大門牌匾上寫著“上善若水”四個大字,還有一對黑白水滴首尾咬合的圖案,這個他見過,是尚家家徽,對應尚家家訓“天道有輪回,蒼天饒過誰”;廳堂里面則是若干排座位,前方沒有講桌,卻是立著一個偌大的十字架,好像綠城陽家家徽便是這個樣子。一名身材嬌小、看起來約莫七八歲的小女孩于十字架下雙手合十盤膝而坐,神情莊嚴肅穆極了。
安平小聲告訴狗彪,那位打坐的便是畢師姐,大家都叫她大師姐。
“姓畢?”他隱隱吃了一驚,因著畢嬸的緣故,對那小女孩生出些許惡意。他躡手躡腳走近,但見她五官容貌并非孩童,完全是十六七歲的臉,不過身材遠比一般少女嬌小,頂多一米高的樣子,形成頭大身子小的罕見模樣,這或許是新時代醫學里發現的“侏儒癥”,尚丹波也正是這樣的病——也有傳言說是上古時代一支名為“約族”的妖蠻血脈后裔。她鼻子嘴眼都生得精致玲瓏,笑瞇瞇的,有幾分呆呆的樣子,可愛極了。再往她頭上瞧去,款式新穎的圓邊帽上豎著兩只毛絨絨的熊耳,隨她抬頭之際跟著一動一動,更顯小巧可愛。狗彪按捺不住,好奇地伸手去摸那“耳朵”,被她一下捉住了手,頓時面紅耳赤。
“新來的嗎?學費兩百塊噢。”大師姐“噢”字落音拖了一會,聽著也是可愛又調皮,待狗彪回神,她已笑瞇瞇地伸出手。
“噢有,有,不差錢。”狗彪連忙掏出蘭湛給的兩百元學費,隨大師姐登記報道。報道之后也再沒其他事宜,據說是新生要先觀想三天,他便隨安平三人尋了排座位,老老實實坐著。
坐了一會,也不知“觀想”究竟是咋回事,他偷偷問安平:“師父什么時候出來呀?”
安平說師父并不常在,大約十多天才露面一次,只教功法,余下的時間便是自己修煉,雜事都是由大師姐打理的。
“這觀想啊打坐啊太無聊了吧,”狗彪說:“有沒有招式的呢?”
安平便領他四處轉了一圈,見識了招式的操練。據說這功法至少有三層,第一層“養生開智功”又叫一步功,主要是開發人的心智,強身健體,達到一定基礎才能修煉二步功。一步功的招式都非常簡單,與尋常武館甚至學堂的體育課都有幾分相似,站馬步、俯臥撐、仰臥起坐之類。
與多數江湖外家門派強調拳掌臂力刀兵不同,師父強調他們這一門講究“腰腹腿肌”,尤其是腰,乃是人體架勢中樞云云。這站馬步看似簡單,要站好卻是極難,每每還沒站穩就搖搖晃晃,身子總是要動,過了片刻腿腳也是酸痛,如何堅持得了;接著便去做俯臥撐,這是他在學堂就厭恨的活動,這兒也不例外,他的力氣勉強撐起自己一個回合,趴下去便起不來。期間大師姐來巡視,觀察了他許久,狗彪大喜以為要指點一個神奇法門,不料卻是說他背弓得厲害腰沒壓下去,抓住他猛地一按差點將腰給折了。
深蹲狗彪吃過虧,是更做不得的,引體向上也吊不起,那就只能做仰臥起坐了。他原先是勉強能坐起,但大師姐在一旁說姿勢不對,跨坐在他身上按住他的手,這下無論如何都坐不起來。
“你這樣吃不得苦,著實練不出成果,”大師姐失望地說:“還是先去觀想。”
“可我不知道怎么觀想呀。”
大師姐說:“那就繼續做這個仰臥起坐,坐不起來的話就退錢你回去罷。”
他料想這一回去必然要遭受嘲諷,而且大家都在修煉神功強身健體,越是不練往后越要受欺。比如文昱,現在一拳就能讓自己頭破血流,待到法力通天呼風喚雨了,莫說打架,平日里隨手拍一拍肩膀,怕就是全身散架化作肉泥。而且再認真一想,那向來機智的龍日天竟沒有逮到這個機遇,而自己終于占了一回先機,豈能輕易放棄?但若有一天真神功有成,提著那龍家諸天在學校操場里逐一磕頭謝罪,將那莎莎也叫一旁觀賞,威風凜凜道一句“知道彪爺的厲害了么?”,莎莎便在其余女生的歡呼雀躍聲里悔恨交加地低頭....“我真傻,我早該知道龍日天不如彪爺的....”想到這里,他差點笑出聲來。
文昱就姑且饒過他罷,畢竟他沒有滿滿的惡意,教訓卻是不能少的,罰他做老四。安平平日看著和善,今天卻是暴露了嘴臉站出來批評自己,這人絕不能提攜,還是尚丹猴做老二穩妥。至于蘭湛....雖然現今是瞧著勉強,但故事里的英雄豪杰都要配絕色美人。
當然蘭湛是個好人,不能對不起她,到時候可以提蘭湛做四鳥之首,彪爺要自立名號,就叫新小霸王....這個名字氣勢還不夠,霸王二代....不如直接取名叫霸王彪罷!
“噗——”大師姐的笑聲將狗彪拉回現實,她仍坐在他身上,俯身輕輕抽了他一耳光:“還霸王彪,你先坐起來再說罷!”
狗彪大驚:“大師姐會讀心術嗎!”
“讀心不會,唇語倒是會一點點,”她捏著他的嘴皮說:“你這人模狗樣的,心里話都寫臉上啦。”
狗彪撐了一天也沒能在大師姐的胯下坐起來,到最后他根本就放棄了——從沒見過大師姐這么有耐性的人——或者說無聊也不足為過。直到夕陽西下暮色降臨,大師姐仍沒有要放過他的意思,大家都在邊上起哄“坐起來”“坐起來”,左右都是目光,狗彪臉無處可放恨不得把頭埋土里,最后索性閉上眼一動不動,由他們說笑。
“你們先走吧,”大師姐對安平等人說:“他坐不起來就這樣一直躺到餓死好了。”
安平擔憂地說:“可是他這練了一天,又沒吃東西,再練也練不出效果,真會死人的。”
她仰望星空,幽幽長嘆一聲,語氣變得高深莫測:“這并不是修煉效果的事,而是事關心性,道途險惡,你們不懂....”
向來機智的尚丹猴眼前一亮:“我知道了,大師姐是說人生總有各種各樣不得不去面對的事,只有跨過了第一道坎,才能面對后來的無數道坎!”
安平也恍然大悟:“我也明白了!咱們走吧,他這人就喜歡依賴別人,咱不能給他希望,只有在真正的生死關頭,他才會激發潛能!”
待到一干學生悉數回家,狗彪求饒道:“大師姐,我不練了好嗎?學費我也不要退了....”
她瞪了狗彪一眼,艱難地扭動片刻,一個后仰翻從他身上滾下來,捂著腿在地上輕輕哼叫:“腿麻了....哎喲喲....快來扶我一把....”
他大吃一驚,連忙起身,無奈被坐了一天屁股都失去知覺,這會也是在地上翻滾,艱難地爬過去,幫她把腿理直,憋屈地說:“原來你坐這么久不起身是腿麻了呀,干嘛不早說呢....”
“別瞎說,師姐法力通天,當然不是腿麻的緣故....唉喲用力點按....膝蓋后面,對,就這關節麻了....”她愜意地享受著狗彪的按摩,又認真說:“你不要亂想呃,我堂堂大師姐,怎么會欺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