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細算浮生,千萬緒

大海的泡沫

細算浮生,千萬緒 鯫生覓雪 4087 2021-12-04 10:10:00

  孔明燈飄飄搖搖,追月而去。我們知道,它永遠也到不了月亮,但是它比起大多數的孔明燈幸運得多,在明亮的生命謝幕后,還能隨著海潮飄蕩一會,做一場溫柔的夢。

  我們沒有回到熱鬧的街道,只是沿著欄桿一路走。雖然海邊沒有那么熱鬧,卻也不至于死寂。偶有情侶一兩雙,手挽手前行。海風溫柔繾綣,吹出發絲纏綿,擦過肌膚,隱隱有癢意。

  走過一個路口,不遠處有暖黃的燈光映照上冰冷的水泥地,空調的冷氣和食物的香氣一同撲來。我停下步子望過去,是一家蓮藕湯,門口臥著一只大白貓,正懶洋洋地瞇著眼睛享受冷氣,燈光給它鍍了一層金。有靈蹲下身來摸摸它的小腦瓜,它也不惱,抬了下巴讓人家給它撓。

  阿默大大咧咧地走過去,順路也在白貓身上摸了一把,貓咪在她背后嚎了一嗓子對她粗糙的手法以示抗議,可惜當事人根本沒把它的威脅放在心上。

  蓮藕湯店之后的街道終于熱鬧起來了,各式各樣的店鋪陳列兩邊,阿默在一處攤位瞧上了一把泡泡槍,拉著我買了,轉頭立刻像個小孩一樣歡呼雀躍地按下扳機到處亂跑,折騰出了一大片泡泡。燈光在氣泡的表面投下光彩,光彩流轉折射,讓那漂浮的氣泡不像是氣泡,而像一片流動的夢境,懸浮的夢幻。

  燒烤攤旁被母親拉著手的小孩,伸出手去觸碰一片滑過的夢境,夢境于是融化了,它在一顆童真的心中以另一個形態留下,繼續著流轉它繽紛的色彩。

  泡泡槍里的肥皂水會流出來,黏黏糊糊沾得滿手都是。意料之中,阿默很快苦著臉扔了泡泡槍洗手去了。

  “回來了?”我看著她兩手空空而來,不由得感嘆一句:“這玩意溢價嚴重啊。”

  她白了我一眼:“千金難買爺開心!”

  “對,反正智商稅總是要交的,為什么不交得快樂一點。”我順著她的話說下去。

  那丫頭一聽,握拳作勢要打我,我趕緊轉移話題:“夜宵吃什么?”

  阿默蹙眉。

  世間三大難題——早上吃什么?中午吃什么?晚上吃什么?

  實際上,下午茶吃什么和夜宵吃什么也十分讓人糾結。

  “堿水面?咸米線?炒粿條?”

  我正出著主意,突然看見阿默眼睛一亮,拉住我往街邊一家賣南奧特產的小店走去。

  店主正在烙蝦餅,明亮的燈光下,蝦餅中間厚,邊緣薄,隔著薄皮隱約可見粉色的蝦仁,綠色的蔥。在高溫下蝦餅表皮焦黃,邊緣微卷,表面涂著的調料色澤金黃,瞧著更加誘人。

  這一誘人,便把兜里所剩無幾的錢又勾去了18塊。

  好在物有所值,要開的部分,白的綿軟,粉的微彈,咸鮮香盈滿口腔,隨吞咽將滿足從味蕾滑往腸胃。

  然而意外好像專挑溫馨愉快的時刻降臨。

  “嘭——”

  人群突然驚叫著散開。

  火舌沖天而起,黑煙張牙舞爪,直逼雙眼,刺鼻的味道沖入鼻腔。

  燈光的光是暖的,火焰的光也是暖的。人群挨擠,喧囂炸耳,一切像是晃動著的萬花筒,模模糊糊地在意識的外緣滑過。被模糊的各式外界信息刮擦過的意識像是個氣球,膨脹,膨脹,快要爆開。

  “滅火啊!”后肩膀猛地一痛,渙散的精神得以凝聚。

  我看見我僵硬的手抬起了,但不遠處的粒子卻像最為滑溜的魚兒,總是躲過我的捕捉。

  黑煙突然往后縮了,顏色也由淺變深,我一愣,隨即明白,是不知道在何處的另一個學了結界術的修士,或者是異獸,遏止了一場火災的爆發。

  興許,還有一場踩踏事故。

  當我回過神來的時候,我已經遠離了令我心悸的暖光。黑暗如潮涌,淹沒了我。而小道上偶爾的一盞路燈,平和而寧靜地照亮了腳下的路,照亮了兩側的松柏。

  這里打理不勤,落在路上枯黃的松葉已經積了薄薄一層,兩側缺乏修剪的松柏,更是長得高大又茂密,像一座座縮小的陡峭的青山,阻隔了遠處的喧囂與燈火。

  “你的臉也太白了……”阿默攙扶著我,目光擔憂,“剛剛是一架正在充電的電動車爆炸了。還好,雖然學結界術的修士和異獸都挺少,我們還是碰上了一個靠譜的。”

  我一身冷汗,即便是在炎熱的夏夜,風襲來時,依然通身冰涼。

  “……我沒事,”我輕聲說到,“只是想起了一些以前的事。阿默……我有個問題,回來時就想問你,但是那個時候允澤在,我就沒問。”

  “好啊,”阿默眨眨眼,“你問。”

  我一時間竟不知道該不該直視她的眼睛:“去海界,接受龍族的命運……你真的甘愿嗎?”

  阿默的笑容消失了。

  她向前走了幾步,我這才發現我們已經到了媽祖的雕像腳下露天的小廟里。地上的石板間隙里已經長滿了茂密的野草,遠處的水井旁有個水龍頭,早就壞了,記憶里它永遠不停地往下滴著水。而隔著階梯,腳下環繞著浮雕的媽祖雕像,被夜色遮掩了一大半,好在記憶依然清晰,在腦海中勾勒出了祂的峨冠,祂的如意,祂祥和卻又威嚴的面容。

  與最近的小廟相比,兩個香爐里的香燭少得可憐。或許這也是件好事,若非這里的冷清,這里的浮雕、香爐,早就沒有了我幼時記憶里的精巧細致。

  “阿默?”我喚她。

  “我們都知道,”她開口了,聲音在夜風中飄飄蕩蕩,“靈的化形,必須要有已經化形的靈提供那一小組基因,那是‘露卡’們最好的實驗結果。

  “但,那還遠遠不夠。

  “龍族就是其中一個缺陷,”阿默笑了笑,“它原來是一種遺傳病,燭陰讓它的影響小了一些,至少在甲子的前四十年,它不會出現。但終究,不能根治。”

  我沉默地聽著。

  “即使不回歸燭陰的懷抱,也沒有一個亞龍人能活過三十歲,而平均年齡更低,只有二十歲。”阿默輕輕地嘆息,“而即使多活了幾年,又不去海界,在生命自己結束前,其他人的非議和眼光,就會先一步殺死這個亞龍人。”

  她轉過身,蒙眬的燈光下,我看見她又揚起了嘴角。那笑容像清風徐徐吹來,輕輕擾動了耳邊的發絲。

  “但即便是這樣,我的堅持還是和三年前一模一樣。”她向海邊走了幾步,又頓住了腳步,回眸望向我,“有些人聽了,會覺得我虛偽吧。但我心中確實是這么想的。”

  “從前有個善良的富人,看到偏遠的地方,人們生活困苦,疾病纏身,心生憐憫,到處奔走為他們募捐。”她抬頭看向漆黑的遙遠的天空。

  我輕聲接道:“但是,一段時間過去了,那里的人們沒有變得更好,反而更差了。于是富人繼續募捐,他們繼續貧苦。最后,富人帶著世人的贊美和自我的滿足死去了,貧苦的人們繼續他們的貧苦。”

  頓了頓,我又說道:“這個故事算好的了。”

  阿默在臺階上找了個位置坐下了:“是啊,還有很多好心遭惡報的故事……有些人認為,其實這些善人們已經得到了報酬。”

  “多巴胺是吧。”我一聲嗤笑,撿了一處干凈的位置也坐下了,“說這話的人也不想想,多巴胺為什么會在這種情況下出現。”

  “懵懵懂懂的善也好,懵懵懂懂的惡也罷,”阿默側過頭,右手支著額頭,“到底不過是激素驅動下機械的行為而已,與其說是人類,不如說是凡獸。有些人僅僅滿足于多巴胺的獲得,而有些人卻被它引導著,看見另一重世界。”

  “就像有些人看到狼吃羊,覺得殘忍,殺光了狼,卻導致了生態系統的崩潰。如果這些人去調查去了解,看到一整個生態系統,就能真正實現善的本意,多巴胺的本意。”我望向前方,荒草之后是一片陡峭的亂石,亂石代替了石壁,底下就接著沙灘。

  “但誰又能確保自己就是對的呢?”阿默伸了個懶腰,“以前證明是對的做法,現在就不一定對。以前證明是英明的人,后來就不一定英明。翻開歷史書,例子比比皆是。”

  “所以才需要歷史,有了前人的試錯,我們才得以發展。而后人也是這樣,不能因為無法確保萬無一失就畏畏縮縮。”我轉過頭看向她,夜色里太多東西看不清,但我還是能在心里描摹。

  “這就是原因了,”阿默眨眨眼,“我沒法證明那些選多活一段日子的龍亞人是錯的,也沒法證明我就是對的。但我還是堅信這就是為俠之道。”

  她站起身,目光投向深遠廣闊的天與海:“也許,我會成為真龍,繼續燭陰的承諾,承載我們民族的氣運,穿行于兩界之間,守護來往的生靈。又或許,我與燭陰融為一體,與牠共同守護生命的舟船。”

  她轉過身,風在我們周身呼嘯,卷起她的長發,令這一絲絲,一縷縷,都顯露出極力追向天海交界處的情態:“這不僅僅是龍族給予我的命運,”

  “更是我選擇的命運。”

  “我堅信,此為大善。”她昂首微笑,“至于結果如何,就待后人評說吧。”

  遠遠的,有海浪拍岸聲,徐徐傳來。

  “那是我們看不到的事了。”我說著,也站起身來,與她并肩而立。

  “時間不多了。”阿默又坐了下來,雙手托腮,“你給我講講,外面的故事吧。”

  “鵬都的?”

  “都可以。”

  “那我講個遠點的吧。在這片大陸的另一邊,有一個島國。那年暑假我隨著一批和我差不多大的修士去游學。在一所教魔法的學校里待了一段時間。”

  “聽說那里的‘修士’是騎掃把的。”

  “確實,就是沒有我們的御劍來得帥。”

  “但是難學啊,而且年齡限制也苛刻……”

  “說起這個就頭疼——我們還去了倫敦眼。”

  “好玩嗎?”

  “一般般吧,最有趣的是那里的緯度特別高,我們去的時候已經晚上九點了,可還是能從云里看到太陽。”

  “極晝嗎?”

  “那里應該沒在北極圈吧。氣候也不會特別冷,溫帶海洋性氣候嘛。就是倫敦老是下雨,我經常在雨里吃冰淇淋……”

  “哈哈哈哈。別的地方呢,你都講講。”

  “大洋對岸有個楓葉國……”

  我看著遠方,把記憶里那些在異國發生的瑣事一一道來,從溫哥華的烏鴉一直說到霓虹的溫泉。當然也繼續講之前說過一部分的在鵬都遇見的人和事。

  講得有些久了,手里的飲料早就空了,苦于這里沒有垃圾桶,便一直沒有扔。具體過了多久呢?我也不知道,自從丟了手機,我就沒有了對時間的概念,唯一知道的是日月的升落,風的朝向。

  提醒我精確時間的是天際炸開的煙火。

  一瞬間的繽紛艷麗,一剎那的熾熱芳華,忽然之間此起彼伏地鋪滿了漆黑的夜空,讓久受污染,只見日月不見星河的夜空,也體驗了一把眼花繚亂,色彩紛呈的感覺。

  “十二點了……”我站起身,而身邊空空蕩蕩。

  我曾經多次想象過這一刻,或許我會崩潰會大哭會黯然神傷……但我怎么也沒有料到,此刻心里卻是這樣的平靜。

  我怔怔地呆立著,搜索著心中每一個角落。然而心湖猶如鏡面,像是從睡夢中醒來,發現放在床頭的蛋黃派只是夢里的情節,那樣平靜地接受這個現實,一切自然而然,就像水往低處流一樣的普遍尋常。

  我拾級而下,依然是夢中初醒的迷茫懵懂。我站在亂石之后,身邊是因為缺乏搭理而被雜草侵占的綠化帶,而原本的觀賞植物大片的枯萎。有些雜草甚至已經在路面上擴張地盤。

  我面朝著大海,背后長風徐徐,擁我入懷。

  我想起阿默消失時我的慌張,現在看來頗為好笑,這份慌張原來也是夢的一部分啊……我對阿默的感情,無論冠以什么名義,都已單薄到無法掀起波瀾了……

  那又是什么樣的執念,支撐著我不顧一切地闖回來?

  四方靜寂,只有海浪在呼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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