詩云：
長策千里覓封侯，
踏破金鐙鐵甲銹。
賀蘭風雪江南雨，
醇酒放歌寫春秋。
話說華夏各族，本為同根之木，同源之水。蚩尤炎黃，亦昆仲輩。奈何世人執華夷之辨，秉族群宗族之念，亦為利所驅，為名所誘，以至兵戈相向，爭伐不休。自五胡亂華以來，衣冠南渡。宋、齊、梁、陳各領風騷，興社稷于江南，拓跋鮮卑立朝堂于北境。以江淮為界分南北兩朝，皆自詡正朔。且說那北魏一朝，乃拓跋珪所建，傳至孝文帝拓跋宏，漢風日盛，以南征為名，南遷都城至洛陽，興文治、易漢名、衣漢服，北朝各族風俗日漸趨同，禮儀行止，皆法漢制，與南朝無異。北魏國力強盛，兵驕將悍，頗有一統乾坤之氣象。然天道無常，非世人所能臆測，一場六鎮兵變幾乎斷送了北朝國胙，更將天下一統延遲百年。
北魏之北有一部落名為柔然，自恃快馬彎刀，能騎善射，襲擾邊境無常，掠奪子女財帛無數。朝廷深以為患，建軍鎮以備之。那軍鎮自西而東為沃野、懷朔、武川、撫冥、柔玄、懷荒，合為六鎮。六鎮初建之時，兵為鮮卑精銳，將是宗族才俊，為朝廷所倚重，實為國之干城。自孝文帝遷都以來，依漢例選官依門第出身，不重軍功，將佐士卒升遷無路，自然不愿效命沙場，護衛北疆。六鎮之兵漸乏，而柔然襲擾不減，無奈之下，驅流犯、死囚以充之。流徙之人，為世人所鄙，朝廷亦視之如棄履。且北朝之律，六鎮軍戶世代戍邊，斷無改運之望。六鎮之將，亦多為貶謫左遷之士，心懷怨望，遷怒僚屬，鞭撻士卒、克扣軍餉也是常事。六鎮軍戶生計日蹙。
正光四年，懷荒鎮兵亂，鎮將于景為亂兵毆殺。
正光五年，北地大旱，柔然主阿那瑰密謀南侵，北魏帝遣行臺尚書元孚，攜“白虎幡”宣撫。不料阿那瑰狼性難養，遣將半路襲殺，以元孚祭天，后率精騎二萬入寇沃野鎮。統軍宋誓出戰不捷，死于亂軍之中。鎮將何豐聞訊慌亂，急招諸將商議退敵之策。只因那何豐平日里刻薄寡恩，眾將皆怨，事到危急無人出頭。何豐嘆道：“養兵千日，用時竟無敢戰之士。”話音方落，賬下一員驍將朗聲道：“蠕蠕柔然，唯恃勇力，不曉兵機，雖眾何能為也？末將不才，愿率所部千余兵馬，斬將奪旗而還！”何豐抬頭見這員將身長九尺，劍眉虎目，方頤虬髯，正是帳下偏將破六韓拔陵。何豐大喜，遂準其請。何豐文弱清高，以舞刀弄槍為恥，樂得有人代勞，遂將轄下兵馬悉數交與拔陵暫管。暗中許諾，日后升拔陵為統軍。是夜，長史于謹密訪將軍府。參見寒暄后，于謹道：“聽聞將軍以破六韓拔陵為將，統兵御寇，屬下深以為憂。”何豐道：“拔陵驍勇，諳熟軍旅，且體恤士卒，能服眾人。”于謹道：“破六韓本是匈奴單于后裔，為我朝天兵所破，不得以而歸降，心懷復國大計。且拔陵素有人望，少年豪杰皆以兄事之。去歲，懷荒亂起，家兄為部屬謀害，六鎮軍心浮動。今付與拔陵權柄，必為禍也。”豐笑道：“拔陵居我帳下久矣，我待拔陵如親子，彼必事我若君父。”于謹欲再言，見何豐轉身入內堂，不禁長嘆道：“何豐才非柱石，養虎遺患。禍亂天下者，破六韓拔陵也。”
何豐只道是于謹多慮，不想拔陵早與柔然勾結，暗與阿那瑰義結金蘭，共謀沃野。拔陵得了兵權，一面假意緩緩進兵，一面暗中將何豐親信將佐盡數拘禁，在軍中安插心腹。不幾日，又假報軍功，遣使報捷，詐言退了柔然大軍。鎮將何豐得信，大喜過望，親迎凱旋大軍于城門。拔陵走到何豐近前，下馬假意參拜。何豐方欲言，拔陵抬手射出一支袖箭。何豐促不及防，正中額上，滿面流血。拔陵心腹大將衛可孤一躍而起，將何豐砍成兩斷。眾人見狀，皆手足無措。拔陵振臂大呼：“當今天下，幼主無知，朝綱紊亂，權臣弄柄，奸佞橫行。吾等將士，居苦寒之地，血染黃沙，無進身之階，而常為酷吏所辱，受饑餒之苦。吾欲重建太平，諸君何不與我同謀富貴耶？”沃野軍戶多有衣食無著者，故一人奮臂，響者云集。沃野舊將爭相歸附，唯有于謹聞何豐身死，嘆息不已，易服乘亂逃出，投在廣陽王元淵門下。拔陵取下沃野鎮，改元真王，封賞諸將，招降納叛，一時聲名遠揚。
這日，有軍士來報，聲言拿了個細作。放在平日，早令斬首示眾了。偏巧這日，拔陵新得一股馬匪歸附，獲駿馬數百，心境不錯，便令押上來看。不多時，軍兵推上一人，拔陵一見，卻是熟識。此人生得目有精光，長頭高顴，齒白如玉，器宇深沈，望之儼然。拔陵驚喜道：“賀六渾賢弟，汝緣何至此。”原來此人姓高名歡，字賀六渾。本是懷朔人。歡生二月，母韓氏病卒。其姊云蓮哀其幼而失恃，稟父攜家歸養。高歡因此依身姊夫尉景家，日漸長大。魁偉有度，容貌端嚴，志識深沉，器度非凡。居常食不立進，言不妄發。尉景夫婦愛之如子。七歲教之從學，十歲教以武藝。高歡多智謀，果決斷，弓馬嫻熟，諳習鮮卑之俗，豪杰爭與相交。時山蠻反亂，云、朔二州常被侵掠。朔州官吏悉發流人當軍，以衛平城。高歡年二十，代父往平城應役。白道村有富戶婁提，家財百萬，僮仆千余，性慷慨樂施。一日，挈其眷屬到平城來。正當高歡當值，執刀侍立鎮將之側。婁提有三女，長女嫁與了段榮、次女嫁與竇泰，幼女婁昭君卻是待字閨中。婁昭君顧見高歡，不覺吃驚，自忖道：“此子身若山立，眼如曙星，鼻直口方，頭上隱隱有白光籠罩，乃大貴之相。若嫁了此人，不枉為女一世。”昭君回來，一心常念執刀軍士，牽掛之情形于顏面。婁提家資豐饒，家中卻少有得力男丁，里中惡少年，時時侵擾訛詐財物，婁家不勝其擾。一日家宴，酒過三巡，婁提停箸嘆息道：“我雖富甲一方，卻為鄉野無賴欺凌，誠可悲也！”幼子婁昭道：“常聞阿姐言高歡豪杰，若得此人入贅，何慮些許無賴！”婁提佯怒道：“汝亦是男子，不勤習武藝，護衛鄉里，反思量將家中女眷送人，誠可羞也！”當下叱退婁昭，回室細細想來，覺此事可為。婁提亦聞高歡之名，知其當下落魄，卻終非池中之物。乃命人通意高歡，教他央媒求娶。不想高歡以貧富相懸為辭，婉言謝絕。昭君聞言，以私財贈之，二人終成眷屬。岳丈婁提見高家房屋破敗，出錢數千貫，為之改造門閭。又撥給田產、奴婢、牛羊、犬馬等物。如此，高歡不憂柴米，手頭寬裕，交游日廣，云中司馬子如、秀容劉貴、懷朔孫騰、侯景皆與高歡相交莫逆。眾人皆贊高歡大才，因此高歡在軍鎮中小有名氣。未幾，高歡出家財，捐了個函吏。高歡送信來往于各地州縣，多識豪杰，故與拔陵相識。這一日，高歡送信至沃野，正趕上兵變，被亂兵拿了，押至拔陵近前。拔陵素喜高歡才干，言道：“孤王起兵，正缺賢達謀劃之士，今賢弟至此，正合作個軍師，真天欲助我成大事矣！”高歡心中叫苦，又不敢推辭，只好應承下來。自此每日參贊軍務，暗地派人接取家小不題。各地諸鎮軍戶見拔陵勢力日大，多有拖家帶口前來投奔者。柔玄鎮大將杜洛周竟率萬人來投，拔陵大喜過望，任之為大將軍。
高歡見叛軍羽翼漸豐，謂拔陵道：“今大王興義兵，必不為朝廷所容，宜早作打算。懷朔、武川兩鎮，市集繁盛，廣有錢糧，可據之以自固。”拔陵遂遣大將杜洛周統率二萬兵馬取懷朔鎮。叛軍一路急行，至懷朔城北三里處扎營。杜洛周剛烈粗豪，嗜酒如命。召眾將至帳內，道：“近日行軍勞苦，今日與諸君痛飲，明日破城，皆仗諸位。”眾皆欣然。于是眾將士聚飲，不設防備。
這懷朔鎮將楊鈞無甚韜略，以武川豪強賀拔度拔為統軍，委以重任。賀拔度拔智勇兼備，頗得軍心。膝下三子，長名允，字可泥；次名勝，字破胡；三名岳，字阿斗泥，皆一時之豪杰。諸子中賀拔勝最為勇武。每逢大敵對陣，諸將神色皆動，唯賀拔勝不以為意，臨陣適意，如游街市。賀拔勝少年任俠，好游山澤。相傳嘗路過一座大山，見山下壓著一個老猴。賀拔勝不忍，欲救老猴，用力搬那山石。用盡全身力氣，卻不得撼動半分。無奈，賀拔勝令從人取果蔬與那老猴，悵然離去。至夜，那老猴忽入賀拔勝屋內，開口吐人言。自言受賀拔勝一飯之德，無以為報，愿傳授一套棍法與他。但見那老猴從耳中取出一個細針，晃一晃竟變成杯口粗細。老猴舞起鐵棍，上下翻飛，金光閃耀，勁風撲面。賀拔勝喜不自勝，連聲叫好。正舞到精彩之處，忽聽得窗外雄雞高唱，賀拔勝睜眼，老猴已不見蹤跡，卻是南柯一夢。賀拔勝忙令人備馬，尋找昨日路過的大山。迷失路徑，不復得蹤。賀拔勝悵然，憶起夢中所學棍法，十成中只記得一成罷了。然這一成棍法也足以使其武功精進，非世人所能敵。賀拔勝尋來北地名匠綦毋懷文，選精鐵打了一柄丈許鐵棍，喚作百煉天罡棍。自此賀拔勝以棍法名聞天下。
是夜，賀拔勝站在箭樓上遠遠望見敵營中燈火通明，喚過探馬問訊。得知敵軍通宵宴飲，滿營皆醉，全無防備。賀拔勝入見父帥，進言道：“杜洛周輕慢無備，若乘夜突襲，必獲全勝。”賀拔度拔喜道：“吾兒平素魯莽，不想擅使奇謀。”遂命賀拔勝精選銳卒，銜枚急行。來至寨前，一聲發喊，殺將進來。杜洛周營中無備，慌亂間好似沒頭蒼蠅一般，滿營亂竄。洛周酒醉不能力戰，被親兵護著，一路向西敗逃。敗軍逃到五里外，洛周整軍再戰，又敗。這一戰，糧草器械盡失，二萬兵馬折了八千，敗回沃野鎮。
敗訊傳來，拔陵拍案大怒，下令將洛周梟首示眾。高歡急諫道：“大王義兵初興，奈何自斷臂膀，可令其將功贖罪。”杜洛周平日里仗義疏財，滿營將校念著他的好處，皆為其講情。拔陵意稍平，致書鐵勒、柔然兩部，許以金帛，借得兵馬四萬，號稱十萬大軍，分兵兩路，分撥二萬八千人馬與杜洛周去取武川。另一路由署王衛可孤率沃野軍四萬，高歡為副將，再攻懷朔。
賀拔度拔見敵軍又至，召眾將道：“今敵酋引兵復至，不可小覷。”賀拔勝道：“賊兵遠道而來，當趁其立足未穩，迎頭痛擊，挫其銳氣。度拔首肯。當下，賀拔勝率本部兵馬來至敵營前，單搦衛可孤出戰。衛可孤出至陣前，笑道：“賀拔勝小兒，不知在哪里偷學得幾招耍猴的把戲，也敢在陣前賣弄。”賀拔勝聞言大怒，催馬直取衛可孤，二將戰在一處。衛可孤雖是宿將，怎斗得過賀拔勝，戰不過三十回合，自忖不敵，撥馬敗向本陣。賀拔勝緊追不舍，鐵棍不時在衛可孤背后弄影。眾將見主帥危難，忙催馬上前，六七員大將圍住賀拔勝一陣廝殺。賀拔度拔恐賀拔勝有失，忙催動大軍向前，兩軍絞殺在一處。衛可孤大軍遠道疲憊，力漸不支。賀拔度拔見狀大喜，正欲揮軍奮戰。忽有探馬來報，后方塵頭大起，火光沖天。賀拔度拔大驚道：“城池若失，吾將無處可依也。”忙令賀拔勝斷后，大軍且戰且退。衛可孤率軍趁勢掉頭掩殺，殺敵數千，擒得大將賀拔允，大勝回營。且說賀拔度拔引軍回城，未見敵軍一兵一卒，只在城外見到火堆數十個，尚未燃盡。賀拔度拔嘆道：“吾失計較矣。敵軍佯攻我城池，引我回援，趁勢追殺，折了我許多兵馬。不想賊兵中亦有智謀之士，宜堅守為上。”遂據城不出。
衛可孤首戰奏凱，又會同了鐵勒、柔然兩部，并力攻打。怎奈懷朔城高堅固，再加上賀拔父子深得軍心，急切一時難下。高歡獻策道：“近日，懷朔干旱少雨，城中水井多已干涸，全賴護城河之水。我軍若能斷其水源，城中無水，豈能持久。”衛可孤然其謀，令大軍連夜挖得一條深塹，將護城河上游之水引往它處。賀拔度拔不曾提防水源被截，忙使軍士在城中挖深井取水，掘土數丈而不可得，心中慌亂不已。衛可孤引大軍來至城下，邀賀拔度拔答話。衛可孤勸其歸降。賀拔度拔道：“老夫十六歲從軍，縱橫朔漠三十年，每戰當先。今有城有糧，有兵有將，奈何降也。衛可孤笑道：“君諸班皆備，獨缺水也。”賀拔度拔一時語塞。少子賀拔岳見狀，搶言道：“孰言我城中無水！”隨即令軍士從城頭倒下十余桶清水來。衛可孤見之大驚，顧高歡道：“城中有水，必能持久。吾軍連日征戰，士卒疲憊，死傷甚眾。吾欲引軍東歸，再做計較。”高歡諫道：“吾等興義兵、伐無道，今半途而還，失眾望矣。且大王于鐵勒、柔然兩部借得兵馬，許以懷朔府庫財帛。懷朔城不下，何以犒賞三軍。”衛可孤遲疑片刻，道：“大軍并力攻打一月，如不克，再尋它謀。”于是攻城益急。
其實懷朔城中存水無多，士卒以馬尿為飲。賀拔岳城頭潑水，不過是故作姿態，迷惑敵軍。是夜，懷朔城中外兵史侯景，率數名軍士縋城而下，入衛可孤軍中投降，言城中無水少糧，人心思變。衛可孤大喜，欲重賞侯景。部將劉貴諫道：“屬下曾習相術，景長不滿七尺，長上短下，眉目疏秀，廣顙高顴，色赤少鬢，低視屢顧，聲沉嘶呀，發豺狼之聲，故能食人，亦當為人所食。不可重用，當誅之以絕后患。”衛可孤顧高歡，高歡笑道：“朔漠風雪起，中原鹿正肥。景若是豺狼，合當馭之逐鹿中原。”衛可孤從其言，以侯景為親將。
天可憐賀拔家一門忠烈，是日，天降大雨，滿城歡喜非常。懷朔之危局稍緩，堅守了三月，糧草卻又見罄。賀拔勝見情勢傾危，語鎮將楊鈞道：“城圍蹙迫，事等倒懸，請告急于大軍，乞師為援。”楊鈞遂遣賀拔勝突圍至洛陽求救。是夜，賀拔勝單騎出南門。敵軍見了，忙上前截殺。賀拔勝大喝道：“我乃賀拔破胡是也，何人敢攔我去路。”這一聲喊，聲如狂雷，勢若虎豹。眾軍皆驚。敵營中有那不畏死的戰將，各執刀槍，一擁而上。被賀拔勝一棍一個，打落馬下。片刻之間，賀拔勝力斃軍中驍將十一員，敵勢尤不減。原來衛可孤立馬陣中，催動軍兵上前圍攻，務要活捉賀拔勝。主帥督戰，兵卒自然個個奮勇當先。賀拔岳在城上見二哥被困陣中，急中生智，搬過守城用的天機弩，絞軸張弦，狙射衛可孤。此弩一發六矢，勁力十足，銳不可擋。衛可孤正端坐馬上，驅動大軍合圍，冷不防中了一箭。左臂貫穿，血流如注。衛可孤負痛，險些落馬。敵軍眾將見此情狀，慌忙抬了衛可孤回帳裹創治傷。衛可孤去后，陣中無人指揮調度。任由得賀拔勝左沖右突，殺透重圍，奔京城而去。幸得賀拔勝騎了一匹大宛良馬，喚作“律令”，那馬放開四足，風馳電掣，勢若奔雷，敵軍追趕不及，徒喚奈何。
不日到了京城，賀拔勝入朝請旨發兵。那北魏君臣，卻不以為意。只道是幾個亂兵鬧事，天兵一至，立時消散。廷議遣元彧率禁軍五萬前往征討破六韓拔陵。元彧人稱“饕餮王”，唯好宴飲享樂，不喜戰陣，諱談兵事。兵馬調配己畢，卻時時不見元彧發兵。賀拔勝心中焦慮，入見元彧道：“懷朔被圍，旦夕淪陷，士女延首，企望官軍。大王帝室藩維，與國休戚，受任征討，理宜唯敵是求。今頓兵不進，猶豫不決。懷朔若陷，武川亦危，逆賊因茲，銳氣百倍，雖有韓、白之武，良、平之謀，不能為大王用也。”元彧道：“近日劉靈助夜觀天相，言帝星飄搖，熒惑倍明，此時出兵，恐于戰不利。將軍少歇，容我擇吉日進發。”是夜，元彧設宴，席間談笑風生，只字不題救兵之事。元彧特意搬出外番進獻美酒，令美姬勸飲。賀拔勝心急如焚，哪有心情暢飲。元彧力勸，勝正色道：“今懷朔兵圍數重，城中寡兵少糧，父兄饑餓勞頓，命懸一線。勝不肖，安能獨啜甘醴。”元彧佯怒道：“讓汝飲酒，又不是喝血，何難之有。”賀拔勝道：“懷朔被困，糧食不繼，饑渴之極，殺敵俘飲血之事亦有之。”元彧笑道：“生血腥臭無比，如何飲得，我卻不信。汝飲一杯來我看。果如君所言，吾立時發兵往救懷朔。”賀拔勝拔刀剌臂，須臾，瀝血盈杯。賀拔勝以血代酒，一飲而盡。另斟一杯血，以之敬元彧。賀拔勝道：“我懷朔孤困，無以敬殿下，唯有一腔熱血矣。”滿座賓客驚嘆不已。元彧動容道：“天賜君父子忠義，以佑我大魏。”
元彧急忙散了酒席，大軍開拔。賀拔勝卻等不得，急著回去報信。元彧勸止不住，只好任他回去。敵軍見賀拔勝回來，憶起前番賀拔勝連斃數將，英雄了得。一個個心中膽怯，面面相覷，畏縮不前。正猶豫間，賀拔勝縱馬直入，如入無人之境，殺回城去。
衛可孤畏賀拔父子之威，令大軍只圍不攻，意欲困死懷朔。又過了旬日，賀拔度拔見援軍久盼不至，軍心思變，只好令賀拔勝保著鎮將楊鈞當先開路，自領大軍斷后，奔東南方向突圍而去。行不過一里路，只聽得號角齊鳴，喊殺四起，無限敵軍如決堤之水奔涌而來。懷朔軍雖是虎狼之師，怎奈數日來饑渴勞頓，皆無心戀戰，且戰且敗之余，多有棄兵降敵者。賀拔勝自恃勇力，力斃敵軍五員大將，殺出重圍。送走鎮將楊鈞，撥轉馬頭，沿原路殺回。亂軍中尋見賀拔度拔親兵，才知父帥及兄弟皆為敵軍所執。賀拔勝心中慌亂，亂殺一氣，戰了兩個時辰，尋不見父帥蹤跡，人困馬乏，敵軍四面合圍。眾人忌憚賀拔勝武藝了得，不敢迫近，只遠遠的放箭。賀拔勝連中二十余箭，血沁戰袍，力漸不支，落于馬下，人事不醒。高歡愛其忠勇，延良醫診治，保得性命。
破六韓拔陵聞訊得了懷朔鎮，大喜，遍賞諸軍，連日歡宴。幾日后，又有信使來報，杜洛周已攻占武川鎮。三日后，聞朝廷發兵來討，遂親自提兵迎戰。元彧大軍行至五原，聽聞懷朔、武川俱失，大驚，便欲引軍原路返回。恰逢破六韓拔陵引軍逆襲。元彧未經戰陣，實非將帥之材，倉皇列陣。高歡遠遠望見禁軍盔明甲亮，旌旗招展，謂眾軍士道：“我等六鎮與禁軍同為朝廷之兵。吾輩世代戍邊，血染沙場，百戰余生，卻落得衣不遮體，求一餐飽食而不可得；那禁軍養慵處優，飛揚跋扈，所著衣甲可值萬錢。何如拔其幟，奪其馬，斷其首，剝其甲！”眾軍聞言，士氣如虹，皆奮力向前。其時天下久泰，中原人不曉兵戈久矣。將無法令，士非教習，奔利不相待，逃難不相顧。那禁軍又多是膏粱子弟，只會欺壓良善百姓，戰場上卻不見了往日威風。官軍一擊即潰，被殺得尸橫遍野，血流漂櫓。自此破六韓拔陵聲勢愈盛。消息傳開，六鎮軍戶人心思變。高平鎮鎮民推舉敕勒酋長胡琛為王。秦州刺史殘暴，民眾切齒，莫折大提率眾起義，誅殺剌史，自稱秦王。數月內六鎮皆反，奉拔陵為盟主，遙尊其號令。
烽火連朔漠，鼙鼓動地來。一時間邊關告急文書如雪片般傳入京畿。敗報傳來，舉朝皆驚。魏帝元翊道：“今朝廷新敗，寇連恒、朔，平城不保，祖宗陵寢不安。何人可統天兵，再戰叛黨，重建太平？”。文武百官聞言皆垂首默然。魏帝見狀嘆道：“我大魏一朝，昔日武功赫赫，并吞八荒。今國家危難之秋，竟無敢戰之士。”廣陽王元淵出班奏道：“車騎將軍李崇乃沙場宿將，可堪大任。”李崇平素與元淵不睦，見其舉薦自己，恐非好意，忙奏道：“保社稷從征，雖百死不敢辭也。然臣已年逾古稀，以病體殘軀統虎狼之士，實是有心無力，恐誤了國家大事，愿更擇賢才。”廣陽王元淵冷笑道：“李將軍雖然年邁，尚有廉頗之勇力。將軍力辭不往，莫非腰背舊疾未愈么？”原來北魏胡太后最喜奢靡，曾令人打開國庫，任群臣恣意搬取。李崇最是貪財好利，金帛財寶只管取來，卻不想背負過重，扭傷腰背。太后惡其貪，令內侍奪之。李崇空手而出，回家后腰傷轉重，數月不愈，一時傳為笑談。李崇被元淵譏諷，滿面羞慚，方欲辨解。元翊道：“去歲將軍上表，求改鎮為州，朕以舊章難革，不從此請，致有今日之患。朕悔不從卿言。老將軍國之柱石，貴戚重望，器識英敏。愛卿休辭辛勞，負天下之望。”即加李崇開府儀同三司，撫軍將軍崔暹、鎮軍將軍廣陽王元淵皆受其節度。李崇見天子執意如此，只好領命。點齊兵馬十二萬，大軍擇吉日進發。
大軍開拔之際，李崇謂副將崔暹道：“今賊勢力浩大，不可輕視。將軍領五萬人馬經由北道進兵，誘敵前來，與之相持，我與廣陽王率大軍向東繞道襲其后，可令其首尾難顧。”崔暹笑道：“些許亂兵，一擊即潰，何須如此大費周張。”李崇怒道：“吾老于兵矣。但依我號令，不可輕進浪戰，毋須多言。”崔暹領令，點了兵馬，恨恨而出。心道：“老革荒悖，待我當先破敵，斬了敵酋，看他羞也不羞。當下拿定主意，領兵沿北道急行。行至途中，只見高歡大驅士馬而來。崔暹向對面望去，見隊伍不整，旗幟散亂，驕狂之心愈盛。顧左右笑道：“人常言高歡善曉兵機，今日觀之，人言不足信也。”崔暹不待結陣，便令全軍一擁而上。兩軍交鋒，戰不多時，高歡引兵且戰且退。崔暹貪功，率軍緊追不舍。追了二里多路，不見敵軍蹤跡。只見道中央有一棺材，棺蓋上有字，上寫道：“爾等紈绔子第，素不知兵家之事。與我百戰之師相抗，安能不敗？今贈汝上好棺材一副，盛汝骨殖，歸葬故里，免做他鄉之鬼。”崔暹怒道：“賊寇安敢譏諷于我!”上前一腳踢翻棺材。這一腳下去，棺蓋滾落，只見數百只烏鴉從棺中飛出，邊飛邊叫。眾軍見了，嗟呀不已。正驚呀間，只聽遠處殺聲大起，六鎮兵馬從四面涌來。原來高歡令士卒捕了數百只烏鴉，封在棺中。事先伏下兵馬，傳令但見到鴉雀飛起，便一起殺出。崔暹軍正在行進之中，促不及防，被截作幾斷，各自為戰。崔暹雖然狂妄，卻頗有勇力，殺透重圍。只可惜五萬大軍盡沒，崔暹只剩了一人一騎，狼狽走還。
高歡勝了一陣，正命人清掃戰場，忽有軍士報稱侯景率一萬精騎來援。侯景，羯族，與高歡同為懷朔人，狡黠好奇謀，視天下英雄如草芥，卻獨慕高歡才具。與之相交莫逆。高歡率軍開拔，侯景恐其有失，數詣拔陵請發援兵。拔陵不耐其煩，亦憂戰局，遂從其請。侯景見高歡已獲全勝，佯怒道：“兄長忒性急了，也不留些功勞與我。”高歡笑道：“我正有大功一件與你，只怕你不敢去。”侯景道：“富貴險中求，廝殺漢怕得甚兇險！”高歡道：“今日大勝，獲降卒無數。賢弟可令所部穿了敵軍衣甲，詐作潰兵，混進敵軍大營，斬將擒帥，未為難事也。”侯景聞言大喜，率軍打了敵軍旗號，晝夜兼程，奔敵軍大營而來。卻說李崇早就接到敗報，正煩惱不已。忽聽得潰兵歸來，不暇仔細分辨。忙令將其引入。中軍官開了營門，方待上前詢問，侯景拔出彎刀，一刀砍翻了中軍官，招呼一聲，手下軍士一面縱火，一面大刀闊斧砍殺起來。營中將士突逢驚變，無不驚慌失措，滿營亂竄。李崇見勢危急，傳令道：“各軍堅守營寨，有亂動者斬。”親自動手連斬了幾個擅離職守的將士，軍心稍定。正欲引兵合圍侯景軍，高歡引大軍掩至，營中擾亂，將士再無戰心，潰敗之兵狼奔豕突，沿山間小道狂奔，李崇喝止不住，沒奈何收聚敗兵，退守云中，與六鎮軍相持。朝中接得李崇敗報，召還崔暹，交與廷尉議罪。崔暹忙將良田美妓，獻納驃騎大將軍元乂，乂替他解免，竟宥其罪。卻將首過推在李崇身上，令其免官回家。北魏朝政如此，社稷甚憂，又怎能讓鄰邦不生覬覦之心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