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10年3月5日,星期五,晴天。
我小時候常常幻想,有一株長在沼澤中的三葉草。它被散發著腐蝕氣味的淤泥所環繞,整日為狂風驟雨所蹂躪,但好在它十分渺小,渺小的讓人忽略不計,所以沒有為風雨所殺死。遠處是盤旋在枯枝上的禿鷲和永遠不曾散開的烏云。它就那樣一直生長在那里,每天除了計數自己生存的天數,別無他事。
直到有一天,有一頭小熊走進了沼澤。它的掌面被骯臟的污泥所沾污,皮毛被肆虐的大雨打濕,它迷茫地張望著,也許它只是因為迷路才踏足這片進去。
它艱難地在沼澤中行進著,每走一步都需要費力地將腿從泥沼中拔出。它走了很久,直到走到三葉草的身邊,那是這片黝黑沼澤中唯一的一點綠色。它低下頭,將自己毛絨絨的臉靠近它,輕輕地嗅了嗅。
之后它小心翼翼地用嘴將三葉草拾起,帶著它一起往前繼續行走。
無數次,我希望能夠為它們安排一個幸福的結局,但結局卻總是一樣。它們最終一起陷入了令人作嘔的沼澤中,最先是三葉草,之后是小熊的眼睛。
2010年3月8日,星期一,晴天,昨天也是。
我昨天見到井村前輩了。
昨天我仍然去了公司加班,因為我心想也許今天井村前輩就要回來了。在加班的中野看到我后十分吃驚。說沒想到我這周的狀態竟然周日會來加班,我隨便敷衍了他幾句便繼續工作。
其實我根本沒有心思工作,我所有的注意力都在公司的大門上。每當大門打開一次,我的心臟都跳漏一拍,可進來的人從來不是井村前輩。
渾渾噩噩地到了下午五點,我不知道我一天都做了些什么,甚至連午餐吃的是什么都不記得。我機械地站起身收拾桌面,準備回家,起身時我聽見了自己的脊椎因為長坐發出的“咔嚓”一聲。
這時候我的手機突然“叮”地響了起來。我看到了手機的提示,是井村前輩發來的信息。
我清晰地記得當時我的第一反應是向神明還愿,也許真的是我今天來到辦公室等待起了作用,他終于回復了我的消息。
中野在我身后說了一聲“今天辛苦了”,但我全然沒有理會,我也不知道他的神情是如何,我一下子沖出大門,我不能在公司辦公區看井村前輩的信息。
我站在下降的電梯中,我的身體隨著我心臟的跳動而顫抖,我并沒有流淚,左手卻不自主地捂住了嘴巴。我忐忑、我焦慮、我期盼,我不知道井村前輩究竟要對我說什么,我不知道我將陷入泥沼還是走入花園。
“我在六本木的青嵐酒店8203房。”
只是很簡單的一行字,但確是我全部所期望的。
我乘車、走入賓館、來到門前,這一系列的過程我全然不記得了,我只記得我強忍住要涌出的淚水,我用一只手的指尖掐住另一只手,強迫自己不能哭出來。井村前輩一定經歷了不好的事情,我不希望這種情況下他發現我曾經哭泣。
站在8203房的門口,我不知道該不該敲響房門。那背后可能是我一直所幻想的天堂,它距離我只有一門之隔,那里有充滿花香的和風與永遠沒有烏云的天空。
但也有可能是踏入便會被吞噬的深海漩渦,在更深處隱藏著這等待蠶食我身體的食人魚和僅出現在怪談和夢魘中的怪物。沒有踏入這扇門之前沒有人知道里面是什么,但哪怕只有萬分之一的概率,我也要進去。
我敲響了房門,繼而是令人難以忍受的片刻沉默。
“請進。”
屋內傳來了我那個我無比熟悉的聲音。
打開房門,屋內沒有開燈,僅靠月光帶來了一絲光亮。我看見向我撲面而來的煙味和酒精味,我透過二者組成的迷霧,看見井村前輩的后背,他那就像一匹剛剛走下戰場的戰馬,剛毅而疲憊。
他走向床邊的靠椅,一下癱坐在上面,桌上擺著一瓶飲用了半瓶的威士忌。
我忍不住抱住了他,我看見了他眼中的懦弱,他唇上的膽怯,他眉目間的彷徨。我不知道他究竟經歷了什么,但我只想緊緊地抱住他,如果他在我懷中哭泣了,我也會一起流淚。
他也抱住了我,一只手仍拿著抽了一半的香煙。不知道過了多久,但我感受到月亮挪動了身姿,一縷冷冽的月光落在了我的臉上。井村前輩輕輕松開我,小聲地說了一聲“對不起”。
“究竟怎么了?前輩。”
我問道。
“我可能要和我的妻子離婚了。”
井村前輩回答道,重新點燃了一根煙。
“原來如此。”
我低下了頭,不敢去直視他的眼睛。
“我還去做了親子鑒定。”
“什么?和哲也的嗎?”
“是的,但我還沒有看。”
“前輩,怎么會這樣?”
“是這樣的,水月。”
井村前輩喝了一口威士忌,漏出的酒精灑落在他筆挺的襯衫上,留下了令人不安的水漬,他接著說道:
“我和我妻子已經三年沒有同床過了。”
他抽了一口香煙,這根煙在點燃后一口都沒有吸過,已經自己燃燒了一大截。長長的煙灰就這樣保持形狀地落在地板上,就如同失去動力的飛機,觸地時粉身碎骨。
“其實我一直都知道,她會和其他男人在外面過夜,我曾經不只一次見到她在銀座挽著其他男人的手走進酒店,臉上掛著在家中從不會出現的笑容。”
“那前輩之前為什么不和她離婚?和其他人,如果我可以的話……”
“我不想讓哲也的童年在一個破碎的家庭里度過。”
井村前輩打斷了我的話,眼神中帶有一絲愧疚,我則愣在那里,之后低下了頭,我聽見窗外的火車駛過。
“我想等哲也再大一些,我不希望他成長的過程中沒有父親或母親,要知道這是很……”
井村前輩意識到自己的失言,輕輕地摟住了我,將我摟在了胸前。
“水月,對不起,我不是這個意思。”
“沒關系。”
我輕輕握住了他的手。
“我和她曾經說過,至少在哲也面前不要表露出來,等到他上初中再好好談一談。直到我上周收到了一封匿名信。信封里是一個男人,也許兩個,三個,和我妻子的親密照片。唯一的一行字是:‘混賬,趕緊和她離婚吧,不要說什么為了兒子的話,你真的以為他是你的兒子嗎?’”
“怎么會這樣。”
我好害怕,我好害怕,我不知道井村前輩究竟是什么心情。一想到他此刻內心的痛苦,就如同這份痛苦在我心中放大了百倍、千倍,我在不斷地縮小,直至在一片漆黑中化為烏有。
“我開始只以為是某個我妻子的男友的挑釁,但這句話在我的耳邊不斷響起。我害怕,我想知道,我又不想面對。如果真的不是呢?那難道我對哲也的愛就是虛妄的嗎?哲也是我對這個家唯一的希望,但難道這個希望從一開始就誕生于謊言嗎?”
井村前輩深深吸了一口煙,眼神瞥見了桌上擺放的親子鑒定書,就如同看見了毒蛇一般,面部肌肉一瞬地痙攣,急忙將眼光移開。
“我還是忍受不了,于是我去做了親子鑒定。它現在就擺在這里,但我卻一直沒有打開,我就這樣看著它,已經看了兩天兩夜了。”
我的手仍然握著他的手,我感受到他在輕微地顫抖,幅度很小卻又非常明顯。我不自覺地更緊地擁抱住他,希望能夠讓他平靜下來,但并未如愿。
“但總是逃避總是不好的,我已經逃避很久了。”
井村前輩將煙熄滅在煙灰缸里,翻開了鑒定書。他的眼神一瞬間的失焦,似乎并不知道應該從哪里看起。繼而開始上下掃視,焦急地翻頁,似乎通過這樣的方式就能避開他不愿意看到的結果。終于在某一點,也許是第三頁的下半部分,他的目光停住了,大約看了二十秒,他合上了它,將其放回桌面。
“是這樣。”
井村前輩自言自語道。
他之后一言不發地吸煙三根,我走到身后從后面靜靜地抱著他。
我不在乎他究竟愛不愛我,我只希望能好好愛他。
這一夜我們沉默著相擁而睡,他并沒有告訴我結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