心境崩碎致使失明并不是什么稀奇事,即便當場暴斃的,也不占少數。而更讓余無憂在意的,或者說,令他心有余悸的,是那尊首次在他面前掀開面紗一角的龐大存在!
原來自己這些日子處心積慮所做的一切都是徒勞!他原以為,那些人不過是些圣境,可能會比那個山野神仙稍強一些,自己雖然目前不是對手,但有先生的靈文大陣作用于身,只要能度過兩次心劫,屆時的修為怕不會比那些人低。在此之前,他又能不動神色地拔除那些人留在天下的勢力,斷其香火供奉,剪其羽翼,增加贏面。可如今看來,他不過就是個跳梁小丑,自以為計劃嚴密,謀事可成,殊不知這一切不過黃粱一夢,癡心妄想!
“你是誰?!啊……”耳邊突然傳來林又又的聲音,末尾卻是一聲戛然而止的尖叫,隨后便響起一個蒼老卻中氣十足的聲音。
“你就是余無憂?!殺我兒孫,搶我怒霄弓,我今日必將你碎尸萬段!”
怒霄弓?是那個劉家老祖劉坤?
“現在,馬上交出怒霄弓,否則,我先殺了你這個小情人!”劉坤的話音剛落,林又又凄厲的慘叫便緊接著響起。
二人的聲音飄忽不定,尋不著方向,好像遠在天邊,又似就在耳畔。余無憂只當是方才心境崩碎帶來的傷害,心亂如麻情急之下連忙出聲:“慢!慢著!”
“速速交出怒霄弓!”
“你看看,如今淪落到這般境地,又是何苦?”這回是青離的聲音,近在咫尺,仿佛就站在一旁,冷眼看著他這般狼狽模樣。
“你若早殺了那個小姑娘,誰會知道怒霄弓在你身上?等到劉坤和玉劍宗斗個兩敗俱傷,你大可坐收漁翁之利,將玉劍宗收入囊中,作為對抗那些勢力的墊腳石。如今,內外受敵……”
“閉嘴!”余無憂一聲怒吼,幾乎是咆哮著道:“你知道我所面對的是什么?!你不過是一道幻象,有什么資格頂著青離的臉在這里夸夸其談對我指手畫腳?!”
“哈哈哈哈……說得對,余無憂,誰都覺得你如今背靠玉劍宗,整日美人相伴,好不自在,殊不知你時時刻刻都心神緊繃草木皆兵,為了給自己的朋友報仇,這段時間你甚至沒有過片刻安寧,就是偶爾瞇會兒眼睛都要在周身布下護體劍陣,即便如此,睡夢中還要被惡魘糾纏。哪怕有著修為加持,這些日子,想必也是心力交瘁,甚至生不如死了吧?”這個聲音,余無憂雖然接觸的時間不長,卻也認得它的主人——烏木城劉家劉彪。
“要我說,明知不敵還要與之相斗,那是愚蠢!不是你不想為好友出這口惡氣,而是實在沒有辦法,哪怕魚死網破,也是癡人說夢。與其這樣毫無意義地折磨自己,不如放下你這小小的執念,用僅剩的時間好好體驗做人的樂趣,此生,也不算在人間白走一遭啊!”
“余無憂,看來你并不在乎你這個小情人的死活。無妨,殺了你們,怒霄弓我自己來搜!”
一聲倒地的悶響在余無憂耳邊清晰回蕩,倒下的是誰,哪怕他現在看不見也清楚地知道。一旁爆發出劉彪肆意的大笑:“哈哈哈……余無憂!現在你又背負一筆血債要去討啦!哈哈哈哈……”
“你這個沒用的廢物!當初我們把你扔在晚江城怎么沒餓死你?!丟人現眼的東西!攀了劍仙的高枝卻是個喂不熟的白眼狼,連為恩人報仇的勇氣都沒有,把你生下來簡直就是我們夫妻兩這一生做過的最失敗的事!”這次是一個中年男人的聲音,猶如一柄重錘,狠狠砸在余無憂的心上,幾乎將其砸得血肉模糊。
無神的眸子劇烈顫動,余無憂多年來刻意埋在心底,那最為幽邃的過往猶如一道道丑陋猙獰的傷疤,隨著這些話語的道出被無情撕開,曝露在毒辣的陽光下。
“哈哈哈……聽到沒?!???余無憂!連你的親生父親都棄你如敝屣,你還死皮賴臉活著干嘛呀?要是我,早就找棵樹撞死了!哈哈哈……”劉彪暢快的嘲笑始終在耳邊回蕩,余無憂幾乎可以想象他此刻的神情姿態,想象出他內心是如何的舒爽至極。
可他沒有心情,更沒有心思去在乎這個早該死得不能再死的人的嘲諷。
余無憂的身軀顫栗,面容僵硬,急促的呼吸在自己耳中是如此轟鳴。
他曾一度以為自己早就已經能坦然面對那些如扭曲毒蟲一般陰暗的回憶,可當它們再次出現在他面前,他才發現,自己其實從未真正面對過,只是將它們掩埋,然后騙自己曾經種種已是過往云煙,而他,也真的信了。
他曾以為,最壞的情況,不過是孤身一人對抗前路未知的黑暗,他早就做好了心理準備。哪怕所有的艱酸苦難只有他一個人扛,他也會沉默地把它們嚼碎咽下,即便嚼得嘴里血肉模糊,他也會連著自己的血肉一起咽下!哪怕這條路走到死也只有他一個人,他的步伐也不會有絲毫遲疑,更不會因為任何原因停下!
可此時此刻,他才知道,最壞的情況是,除了要面對前路的黑暗,還要抵抗來自身后,來自曾經的傷害。
心臟隱隱抽痛,余無憂一只手覆在胸膛之上,突然猛地攥拳砸下,力道之大,讓他眼前一黑,險些栽倒。
踉踉蹌蹌,最終還是選擇趴跪在地上。
劉彪似乎在他面前蹲下,聲音就在耳邊:“你說……你做的這一切,為誰呢?為那位劍仙嗎?可不管你成功與否,他都不會再活過來了。還是為了向拋棄你的爹證明,你不是廢物?可你注定失敗,你只能是廢物!你……”
咔!
一聲脆響,余無憂終于倒下,臉狠狠地砸在土地上,顫抖不止的手屈在身邊,一根手指以一種詭異的角度扭曲上翹,逐漸發紫烏黑。
他必須冷靜下來,心神若被這些幻象牽動,這心劫,就是他的死劫!
“嘖嘖……這么狠吶?可惜,自殘也改變不了……”劉彪未說出口的話被一只手堵在了嘴里,余無憂用那只折斷一指的手撐起身體,緩緩抬起臉來。
“看來我還是得親手殺你一次,假借他手,實在不痛快?!?p> 劉彪眼中那張鼻血直流,腌臜凌亂的臉上笑容綻放,配著無神的雙目竟顯得和煦無害。
捂在劉彪嘴上的手突然變勢為爪,五根手指死死扣在其臉上,并猛地向那張和煦的笑臉拉去。
兩張臉交錯,劉彪雙眼幾乎要蹦出眼眶,其中血絲猩紅浮現,瞳孔劇顫,不過片刻,便沒了光彩。
余無憂將靠在自己肩膀上的劉彪推開,后者應聲倒地,瞪著血紅的雙眼,再沒了動靜。
甩了甩手上匕首刃身上的血,余無憂側過頭,用耳朵分辨各方位的聲音。
情緒沒有絲毫起伏,余無憂此刻無比的平靜。沒有崩潰的癲狂,沒有戰勝陰影的興奮熱血,有的只是古井無波的平靜。
他要做的不是過家家的兒戲,而是顛覆天下的變天大事,一個優柔寡斷之人注定只能埋骨半路的事。
“我想你們,或者說我自己,都把我想得太仁慈了。我會去做一件事從來都是因為我想做,而不是為了誰?!庇酂o憂手中的匕首鋒芒一轉,指向了目光漸冷的青離。
“你想殺我?和那些人一樣?為了自己的目的不擇手段,你跟他們又有什么區別?”
余無憂的手臂緩緩落下,青離的嘴角微微揚起。
不過如此。
“我跟他們……”余無憂頓了頓,最后搖搖頭,“算了,跟你說也是白費口舌。你畢竟,不是他?!?p> 噗呲!刃身隨聲沒入,刺啦一聲又猛地向一側劃出,黏膩的聲音嘩啦啦響起,青離張大了嘴,卻發不出一點聲音,脖頸青筋暴起,捂著血肉模糊的肚子跪倒在地。
“但凡你有半分青離的影子,我也會和你說聲謝謝。頂著這張臉說了半天的廢話,實在讓我覺得惡心。若是我修為還在,勢要將你臉上這層皮撕下來。”
“畜生!你在干什么……”男人的話還未說完,一道寒光便射入他的血肉,牢牢釘在他的咽喉上,密集的腳步聲幾乎同時響起,余無憂以箭步前沖的姿勢一拳揮出,精準砸在匕首柄末,這一下雖然只有肉身力量,卻是傾盡全力,那把匕首沒有絲毫滯留,被順暢地送入男人的咽喉,從后頸穿出。
有些費力地拔出匕首,余無憂喘著氣,一旁突然傳來新的腳步聲,使得他的呼吸下意識緩慢下來。
對方停下腳步,沒有說話,一時間四周只有淺淺的呼吸聲。
“以后,我會變成這樣嗎?”稚嫩的嗓音對余無憂來說是那樣的熟悉又陌生,忐忑不安中帶著一絲失望。
話語落在余無憂耳中讓他氣息頓滯,心臟一縮。
“以后,你不會再因為誰而傷心,不好嗎?”聲音沙啞,余無憂手中還掛著血肉的匕首下意識往身后藏了藏。
男孩仰起臉,有些費解地看著他:“可是,你看起來并不開心啊!”
余無憂沉默,那雙無神的眸子竟透露出茫然,許久,才低沉地喃喃道:“開心……很難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