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者目光如炬,死死盯著頭頂凌空而立,衣袂獵獵的稚童,“哪怕今日以后不能駐足人間,老朽也在所不惜!”
一眼就能看出自己的法相,對方的來頭恐怕不會比天上那群人低,難道真是外來者?可又為何能出現在這里?難不成他們之間……
長生路上他不知已經走了多少個歲月,邁入那道門檻后又不知過了多少年,他的心從未有過今日這般沉重。
他感到不安,因為眼前這個小孩模樣的人,更因為古井無波的天。
就像一塊巨石砸入水中,可那水面卻還是一如既往的平靜,莫說浪花,就是一點漣漪都沒有,這般反常,比之天翻地覆更使人驚懼。
“老實說,憋屈了這么久,小爺我也想放開手腳玩玩兒。不過正事要緊,況且……”
老者眼中,那個一身黑衣的小孩伸出一只手,張開五指,手心朝下,“你這種程度,連做小爺的樂子……都不夠。”
隨著話音同時落下的,還有那只小小的手掌。
同一時間,不同地點,幾個人不約而同地猛然抬頭,仔細感受片刻,臉上皆是淡淡的疑惑。
錯覺?還是……
一個偏遠村落的爛泥塘內,老者坐在發臭的水里,頭上頂著淤泥爛葉,茫然地環顧四周。
嘶……我要做什么來著?
灌木叢生的山壁前,馮溟沐氣喘吁吁地停下,陰郁的目光掃視著四周,扶著樹干的手無法抑制地顫抖著。
“在哪兒……剛才明明看見了……”
氣息一沉,馮溟沐往草木茂密處走了幾步,雙目微斂,突然反手從腰間抹過,手中帶起一道寒光朝著身前橫斬而過,荊棘木葉紛落,露出了后面的蔽洞。
悄無聲息地向里面走了幾步,馮溟沐呼吸一滯,雙目渾圓——那石洞的角落里,此時正有一個熟悉的身影閉目盤坐。
余無憂!馮溟沐的腮幫一緊,微微隆起,眼底的驚愕一閃而過,隨后便是森森寒意。
二人相距不過寥寥幾步,馮溟沐可以清晰地感知到這位本該慘死詭家之手的余長老氣息之微弱,如同殘荷薄冰,一觸即碎。
是將這位余長老安然送回宗門,還是干脆讓詭家的罪行坐實,馮溟沐在原地站了許久,死死地盯著那道身影,眼神變幻不定。
事已至此,木已成舟!
馮溟沐眼中血絲浮現,攜著那柄寒光,緩步走近。
石洞外,殘陽殷紅如血,婆娑樹影間,黑鱗閑坐在樹枝上,小腳晃悠,面無表情。緩緩伸出手,五指張開,手心靜靜懸浮著四道顏色各異的火焰,他只是輕輕一吹,那四道經久不息的奇特火焰便煙消云散。
原本就昏暗陰冷的石洞內,隨著馮溟沐步步逼近,寒意更濃。不知是因為劍意凌冽,還是殺意森然。
在這種生死攸關之時,余無憂仍如老僧入定一般,似乎對即將到來的事毫無察覺。
要怪,就怪你仗著劍仙對本宗的舊恩死皮賴臉投入本宗,不僅害死師姐,讓宗主失了顏面,為了保你,宗門樹敵無數。要怨,也該怨你自己無能!你若是能趕上劍仙一半厲害,為宗門效力行事,宗門護你,又有何不可?今日你死,到了九泉之下,盡管報上我馮溟沐的名字,若要尋仇,我等你!
心念至此,馮溟沐手中的軟劍鋒芒陡漲三分,一劍探出,如靈蛇出洞,直取余無憂眉心要害。
呲的一聲悶響,血液飛濺,灑在男人半張臉上,又緩緩淌下。
馮溟沐布滿血絲的眸子一縮,臉上頓現驚懼,持劍的手也不禁微顫起來。
軟劍毫不費力地將男人擋在額前的手掌洞穿,距離男人眉心不過半寸,可就是這么點距離,卻再難進分毫。
血流如注的手掌后是男人被猩紅點綴的妖異臉龐,再往上,是一雙靜靜盯著她的眼睛,陰沉如水,還有很多馮溟沐看不懂,卻讓她莫名遍體生寒的東西。
男人慘白的嘴唇一咧,露出更森白的牙齒,聲音澀啞:“馮姑娘,好久不見。”
她哆嗦著張了張嘴,發不出一點聲音。
余無憂只是手掌繃緊,那把不知陪伴她多久的軟劍便在頃刻間崩碎,碎片向四周飛濺,她來不及多想,下意識閉眼退步躲開。也就在她想抽身而退的同時,余無憂出手如電,那只帶著血洞的手狠狠地扣在少女脖子上,將她一把提起,雙腳離地。
那只因為傷痛抑制不住顫抖的手死死地掐在馮溟沐脖子上,讓她的臉以肉眼可見的速度漲紅,青筋暴起。
滿頭冷汗的余無憂只是面無表情地盯著她,瞥了一眼洞口,嗤笑一聲,突然將手里的人猛地砸在一旁的石壁上,這一下力道之猛竟讓馮溟沐雙目瞪圓,嗆出一口血來,同時少女手中捏著的玉牌也在這一下砸擊中掉落。
無論江湖門派還是山上仙家,都有聯系自家的物件,這類東西不需要做的多精巧,傳遞出多少信息,只需要告知自身位置就行了,并不是什么稀罕物。
“馮姑娘還是別忙活了,此時此刻,余某還是想和姑娘過過二人世界。”余無憂手一松,馮溟沐整個人便癱軟在地,貪婪地換氣,又不免被血嗆到,一時間無暇有什么動作。
余無憂走出石洞,四處掃視了一番,眉頭微皺,剛要開口,身后突然傳來聲音:“找我?”
余無憂轉過身,平靜地看著這個神出鬼沒的稚童,問道:“我布下的小四相陣呢?”
黑麟不以為然,風輕云淡地道:“小爺我怎么知道。”
“你不知道?”余無憂冷笑道:“哪怕是五城境修士想破陣也要費些手段,不是你干的難道是里面那個女人?”
“萬一就是她呢?”黑麟心不在焉地上下打量著他,心里直犯嘀咕。
“我不知道先生派你來是為了什么,但若是你想執我的棋,我讓位便是,不必屈身一側做小動作。若是看不上這局,還是早些離去。旁觀,也大可不必,別臟了你的眼睛。”言罷,余無憂同他擦身而過,回到洞中。
黑麟看著他隱入陰暗的背影,摩挲著下巴喃喃道:“瞧這架勢,大概是成了吧……畢竟,這小子也不算蠢蛋,至少是有幾分精明在的,沒理由選錯。”
石洞中,馮溟沐看上去已經緩了過來,微微弓著身子背靠石壁,一臉警惕地盯著余無憂。
“想死,還是想活?”余無憂一屁股坐回原處,淡淡地問道。
“你是余無憂?”馮溟沐剛問出口,胸口突然一悶,仿佛受了重擊一般,渾身氣血被打散,雙腿一軟險些趴在地上,好在反應還算快,連忙用兩只手撐在地上,大口大口地喘著氣。
“我喜歡簡單明了的對話,這樣大家都輕松。”余無憂居高臨下俯視著她狼狽的樣子緩緩道:“你說呢?”
不甘地咬了咬牙,已經見識到這個男人實力的馮溟沐簡短而沉重道:“想活。”
“很好。”余無憂從袖中抽出布條,一邊慢條斯理地包扎手掌一邊道:“去做你原本要做的事,今日你并未見過我,明白?”
馮溟沐似乎松了一口氣,“明白。”
“今日之事莫說告知與誰,就是透露半點,你,還有你視作家的玉劍宗,都會萬劫不復。”
馮溟沐臉色微變,卻沒說話,二人之間沉默了片刻。
余無憂抬起手,端詳了一會兒被包得嚴嚴實實的手掌,聲音輕而緩慢地道:“包括煙雨城外,你娘的墳墓。”
馮溟沐頓時一怔,猛地抬頭死死盯著臉色平靜地男人,目眥欲裂的雙眼中只是頃刻間便染上猩紅,幾乎咬碎的白牙間狠狠得擠出一句聲音沙啞的話來:“你敢動我娘我就殺了你!”
余無憂輕淡如風的目光落在少女身上,后者此刻仿佛一頭受傷的野獸,時刻準備拼死一搏。而恰恰是余無憂這種輕視的眼神,讓馮溟沐暴漲的瘋狂之中仍有一絲清明,才沒有在這個時候撲上來與他搏命。
以卵擊石,憤怒的卵,那也還是卵,不會變成石頭,更不會變成比石頭還硬的存在。
“我知道你在想什么,你們宗主玉何顏的修為若在我之上,我也不會被玉劍宗接納。所以你大可不必去懷疑我是否有這個能力讓玉劍宗覆滅,做好你該做的事,以及我日后交代你的事,你,安然無恙,玉劍宗,也不會受此波及。”余無憂站起身拍了拍屁股后面的灰,“當然,萬一我哪天心情好,說不定還會幫你把修為提一提,畢竟,有些仇恨就算埋在心底,不去想起,也還是仇恨,對嗎?”
馮溟沐此刻眼中的怨毒殺意大半消弭,轉而代之的是恐懼和疑惑,眼前這個男人仿佛無孔不入,無處不在的惡鬼,自己的過去,自己內心的秘密他盡數知曉,一手威壓一手賞賜,也盡是她無法拒絕的,自己在他面前好像菜市場被剖開待賣的羔羊,一覽無余,還要為他謀取利益。
她能感覺到自己在哆嗦,可是無論如何刻意地去壓制也沒用,她知道她在怕,可是知道又如何,還是怕。真正的恐懼,是完完全全擺在你面前,你也無法擺脫克服的詭異的東西。
最終,只能用顫抖的聲音回復他:“是。”
余無憂得到了滿意的答復,伸手將她拽了起來。此時的馮溟沐好像一只剛破殼的小雞,在余無憂手中毫無抵抗之力。
余無憂的手伸向她帶著血手印的脖子,后者一個激靈下意識往后縮瑟,卻還是難逃魔爪。
輕輕摩挲著少女細嫩的皮膚,余無憂能明顯感覺到對方的顫栗。用手指擦去上面的一些血跡,露出的不是原本的白皙,而是青紫淤痕。
“回宗門之前記得敷些活血化瘀的藥物,免得被人看見,橫生枝節。”
馮溟沐用盡全身力氣在忍耐,身子緊繃,呼吸一沉再沉。聞言快速簡潔地吐出一個字:“是。”
好在余無憂的手并未在馮溟沐脖子上停留太久,后者終于是松了口氣。
“記住,一切如昨日。若是被人看出端倪,你這顆子,用處可就不大了。”
馮溟沐身子一顫,腮幫微微鼓動,用力地道了聲“是”。
等她回過神來,余無憂早已不見蹤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