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先別管宰相的事,你接著說,朕倒要聽聽他們是怎么知道尸位素餐的,我慶國的百姓是如何悲哀的?!?p> 慶帝的威嚴的聲音在祈年殿中回蕩。
在范閑說會指著林若甫的鼻子罵的時候,慶帝想起就征兵役的問題上,曾經有不少人反對過,其中就數林若甫反對聲最為強烈,只是自己嚴令任何人不許提反對意見。
慶帝的臉上沒有任何的尷尬和自責,他是慶國的皇帝,整個慶國都是他的,他不會有錯。
慶帝不是一個聽不進別人意見的人,只是在征兵役這一點上,他有些自己不能為外人道說的理由。
一日為兵,終身為兵,只吃軍餉,不得升遷,無戰耕田,有戰沖鋒。這些規定都只是為了消除一個人在軍中的影響力。
沒有例外,哪怕是號稱從軍中微末以軍功積累到了現在這個位置的燕小乙,進去西路軍的時候,也是軍官,而不是單純的兵。
現在十六年過去了,自己的計劃已經基本完成了,現在的慶帝還真想知道其中的弊端,慶帝知道這樣做對有些人確實不公,所以慶帝才會允許各家住族將庶子送入軍中,甚至暗許了買丁入伍的行為。
但現在看范閑的反應,這里面似乎存在著更大的問題。
范閑從來不是圣人,他是一個遇到事就往后面躲,不敲打著不干活的人精,如果不是碰觸到了他的底線,斷然不會做出如此的舉動。
只見范閑嘴唇一碰,悲聲說道:“下臣這里有一首詩,想請陛下和諸位大人品鑒一下?!?p> “車轔轔,馬蕭蕭,行人弓箭各在腰。爺娘妻子走相送,塵埃不見咸陽橋。牽衣頓足攔道哭,哭聲直上干云霄?!?p> “道傍過者問行人,行人但云點行頻。或從十五北防河,便至四十西營田。去時里正與裹頭,歸來頭白還戍邊。邊庭流血成海水,武皇開邊意未已?!?p> “君不聞漢家山東二百州,千村萬落生荊杞??v有健婦把鋤犁,禾生隴畝無東西。況復秦兵耐苦戰,被驅不異犬與雞?!?p> “長者雖有問,役夫敢申恨?且如今年冬,未休關西卒。縣官急索租,租稅從何出?信知生男惡,反是生女好。生女猶得嫁比鄰,生男埋沒隨百草?!?p> “君不見,青海頭,古來白骨無人收。新鬼煩冤舊鬼哭,天陰雨濕聲啾啾!”
“諸位大人且聽且體味吧!”
一首《兵車行》從范閑的口中出現在這個不同時空的慶國祈年殿里。悲愴,哀傷,無奈!
范閑心中難受的很,只想發泄。整首詩,只字未改。
可這首極度展現了百姓不幸的曠古之作,并未引起朝堂諸位大公的共鳴,他們只從詩中聽到了對上面那位皇帝的諷刺。
滿殿的重臣,此時已經不知該如何表達自己的內心了,這范閑在找死的道路上,越走越遠了。
就在一眾大臣擔心皇帝的怒火會不會殃及到自己身上的時候,只聽到高臺之上傳來一道平靜的聲音:“范閑,朕真的有如此不堪嗎?”
所有人都知道慶帝的脾性,暴怒的慶帝只會處罰,而平靜的慶帝卻會殺人。
范閑像是真喝醉了一般,行禮都忘了,一個踉蹌沒有站穩,一屁股坐在了地上。
對著皇帝拱了拱手,長吐一口氣,“下臣曾經對莊先生說過,詩乃文道,并非心聲,陛下并非窮兵黷武之君,下臣所寫的乃是夢中的場景,沒有一絲影射陛下之意,請陛下明見?!?p> “答非所問,朕是不是窮兵黷武之君不用你來告訴朕,朕再問你一遍,朕真的如此不堪,將慶國的百姓逼到此等地步了嗎?”
慶帝聲音依舊很平靜,只是眼睛略微瞇了起來。
“陛下自是千古明君,萬古一帝,錯的不是陛下?!?p> 范閑的話語就此而止,坐在地上,單手扶地。眼睛也似乎是睜不開了。
皇帝緩緩的閉上了眼睛,范閑此話一出,已經不需要他再說話了,底下的那些大臣們該著急了,錯的不是皇帝,自然就是他們這幫身居高位之人了。
“一派胡言,簡直是一派胡言,范閑,你罪該萬死。你所描述的場景,在慶國不可能出現,兵部征兵都是家族中最無用的庶子,沒人會在乎?!?p> 出言的依舊是那個被推到臺面上的禮部侍郎。
“大人可知征兵役家族的定義?”
范閑頭不抬,眼不睜,有氣無力的問道,之前的怒吼已經耗盡了他所有的力氣。
“就服兵役而言,祖孫三代為一族?!被实勖媲翱刹荒茱@示出自己的無知,禮部侍郎如實回道。
范閑再問:“大人家中可有傭人,他們可需要服兵役?”
禮部尚書答:“自然需要,本官從不做枉法包庇之事。”
范閑又問:“再問大人一句,大人家中的傭人家族中有幾人,庶子有幾人?”
“這......”禮部侍郎傻了,這個問題他真的不敢回答了。
祈年殿里冷風突起,所有人都打著寒顫,面露恐慌,高坐上的慶帝,臉色相當的難看。
在范閑與禮部尚書的一問一答中,事實的真相全部出來了。
卻聽到范閑有氣無力的繼續說道:“張口家族,閉口庶子,慶國的百姓能養活自己的妻兒就已經很不錯了,何來庶子,何來庶子,何來的庶子啊?!?p> 點到為止,懂得自然都懂了,如果還裝不懂,范閑說再多的話,發再大的火,也沒有用。
偌大的祈年殿里,只有范閑醉酒后的口吐青蓮。
“在我的心中,當兵不是這樣的,不是這樣的。”
“他們應該有著:葡萄美酒夜光杯,欲飲琵琶馬上催,醉臥沙場君莫笑,古來征戰幾人回的灑脫?!?p> “有著青海長云暗雪山,孤城遙望玉門關。黃沙百戰穿金甲,不破樓蘭終不還的壯志?!?p> “有著男兒何不帶吳鉤,收取關山五十州。請君暫上凌煙閣,若個書生萬戶侯的期望?!?p> “有著軍歌應唱大刀環,誓滅胡奴出玉關。只解沙場為國死,何須馬革裹尸還的大義。”
“兵丁也是人,他們也該有著黃河遠上白云間,一片孤城萬仞山,羌笛何須怨楊柳,春風不度玉門關的哀怨?!?p> “有著戍鼓斷人行,邊秋一雁聲。露從今夜白,月是故鄉明的思鄉。”
......
醉意中的范閑還說了好多,好多,也不知為什么,明明喝醉了,可他曾經背過的詩,卻全部清晰的出現在腦海之中。
句句經典,首首絕世,范閑在自己營造的詭異氣氛中,緩緩睡去。
“朕錯了?!备咦谏系膽c帝,輕輕的吐出了三個字。
“來人,宣宰相林若甫,司南伯范建,兵部,監察院,樞密院四品以上所有官員,太和殿議事?!?p> 說完,慶帝沒有再禮任何人,獨自一人離開了祈年殿。
慶帝真的錯了嗎?他從不這么認為,以當時的局勢,哪怕他知道范閑所說的一切,他依舊會那么去做。
他承認錯了是因為這個局已經過去十六年了,該收手了,領頭的還是范閑,他的兒子。最不濟他尚有向坦白范閑身世的后手。
以范閑對范家的態度來看,這孩子是個孝順的好孩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