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6話 水月的眼淚
“內置發動機,獨立汽缸。不光造型參考了火車,傳動機構也是跟火車一樣的偏心軸傳動。”
老沃特一臉自豪地介紹道:“由工程師戴普·沃特手工打造,材料都是從舊礦車上拆下來的,燃料用通用型的小號蒸汽動力核心就可以,不需要預熱,打火之后馬上就能發動。冷凝器,增壓泵都有,最大時速163公里,十分鐘就能從南到北跑完整個宿城,比西爾維斯特公司的羅佩爾摩托車快多了。”
“戴普·沃特?”希羅看著蒸汽摩托車,驚訝地問,“您是說,這輛車是您兒子做的?”
“沒錯,是他十八歲時做的。”老沃特撫摸著手把,陷入了回憶,“那會兒,他剛參加完成人禮,準備遵從先知之泉的預言出海探險。剛好麗茲大人正在為之后的外海環行招募船員,他就去應征了。可麗茲大人嫌他年紀太小,讓他念完大學再說。他很不服氣,因為麗茲大人招募了一個從溫特爾來的只有十二歲的小鬼,卻不要他。麗茲大人就告訴他,那個小鬼雖然只有十二歲,但人家可是正兒八經的溫特爾騎士,在玫瑰城的競技場打贏了好多赫赫有名的角斗士。他還是不服氣,就天天跑去造船廠門口守著。當時麗茲大人忙著跟船工可洛洛女士一起造船,實在被他搞煩了,就說只要他能證明自己有上船的本事,那讓他加入探險隊也不是不可以。然后,他就鼓搗出了這玩意兒。麗茲大人很滿意,把他安排到了輪機長手下。”
希羅聽完這輛車的來歷,更加覺得喜歡。這輛車的主體,是兩個上下錯位疊加的筒狀機構,正如老沃特所說,看起來就像兩個火車頭。圓滾滾的大燈和把手放在一起,看上去又像個長角的兇猛怪獸。沒有哪個少年能抵擋得了威猛機械的誘惑,可是……
“我不能要,沃特先生。”希羅搖了搖頭,收起欣賞的目光,“這輛車對您來說肯定很珍貴。”
“確實很珍貴,畢竟他留下的東西不多。”老沃特不舍地看了一眼車把上刻著的戴普·沃特的名字,又抬起頭看向希羅,露出慈祥地笑容,“不過嘛,要是讓戴普知道我把他的杰作放在這里跟灰塵作伴,肯定會失望的。就跟探險家應該在大海上乘風破浪一樣,車子也該跑起來才對。別說拒絕的話了,把它開走吧。”
“那……謝謝您,沃特先生。”希羅不再推脫,收下了這份珍貴的禮物。
“坐上去試試吧。”老沃特讓希羅把大圓桶和背包放下,然后推著他騎上皮質座椅,指著主要部件一一介紹說,“打火器在你左腳的踏板旁邊,先打開踏板跟前的閥門,讓蒸汽動力核心跟鍋爐對接,然后猛踩幾下打火器點著火。最多一秒,蒸汽就會進入汽缸。你再把右手的手柄輕輕往下擰,它就能動了,加速就是慢慢擰到底。之后就跟騎自行車一樣了,記住,一開始別騎得太快。想停下的話,就踩踏板前面那塊斜著的鋼片。開起來試試吧。”
“好。”希羅照著老沃特教的,先打開踏板上方手擰的閥門,然后扶住車頭猛踩幾下搖桿式打火器,蒸汽摩托車便發出了突突的聲音。
“動靜是有點大,跟你沉穩的性格不太配。不過很適合采水人,可以背著水桶開,不像開我那輛四輪老爺車,每次上下車還得把水桶取下來。”老沃特笑了笑,指著院子里的空地說,“先在這里轉幾圈,熟悉一下,慢慢來,別擰得太用力。”
“嗯。”希羅小心翼翼地擰動手柄,車子便向前移動起來。
慢慢轉了幾圈后,他已經能很靈活的操控這輛車了。
“很好很好,就是這樣,停下來吧。”老沃特走過來夸獎說,“學得真快。”
“嗯……”希羅也對自己的得心應手覺得有點不可思議,總感覺以前好像騎過,“大概是因為我上基礎學校的時候,都是騎自行車去學校的吧。”
當時因為離基礎學校不是很遠,所以黛維就給希羅買了自行車。當然,后來希羅又靠給人做“幫手”,悄悄補上了買自行車的錢。
老沃特點點頭,讓希羅等一下,然后回采水室取來了一張老照片。
“你戴護目鏡騎車的樣子實在跟他太像了。”老沃特感慨著把照片遞給希羅。
照片上是一個棕黑色頭發的十七八歲的少年,正坐在摩托車上,咧開嘴露出有些張狂的笑容,還朝自己豎著大拇指。他的嘴角能明顯看到獠牙,飛行員護目鏡也沒有好好戴著,而是推到了額頭上,露著一雙血紅色的眼睛。照片的背景,則是宿城大門那兒的始終廣場,到處都是人。
希羅不敢想象,一個半妖竟然可以在人那么多的地方,堂而皇之的露出紅眼和獠牙。
“這是他跟隨麗茲大人出發時拍的。”老沃特指著照片下面的日期——1875年10月17日,對希羅說,“他們本來是打算年底再出發的,可那會兒上一任王突然遇害,議事會的代表們打算推舉麗茲大人繼任王位,麗茲大人不愿意,就提前出發了。說起來,麗茲大人還讓可洛洛女士制造了一個人偶,來暫時掌管真實之鏡。我不知道可洛洛女士是怎么做到的,但那個人偶確實能幫我指出污垢和怪物出現的位置。每周三去給模型室補充泉水的時候,她都要隔著望月井跟我說話——我必須得用‘她’來稱呼那個人偶,因為她實在是太像活生生的人了,還會講笑話,會哭。老實說……”
老沃特湊近希羅,小聲說道:“我覺得跟她一起工作,比跟先知大人有意思多了。不過,她終究是個人偶,沒法兒透過真實之鏡看到未來,也沒法兒守衛全城,所以還是需要像先知大人那樣的白羽人來執掌真實之鏡。”
“您知道她后來去哪兒了嗎,那個人偶?”希羅把照片還給老沃特,打聽起了那個人偶的下落,雖然他非常想聽老沃特多說一點跟戴普·沃特有關的事,但這畢竟是可能跟竊賊人偶有關的信息。之前莫蘭德大人提醒過,竊賊人偶很可能就是這個在七年混亂時期執掌真實之鏡的人偶。
老沃特惋惜地回答說:“白狼入侵那天,因為望月塔上的圣器室被白狼的妖氣炮彈擊中,她被摧毀了。后來,王上把她的殘骸收起來,還給了制造她的可洛洛。唉……不知道可洛洛最后有沒有修好她,要是修好了,我還挺想再見見這位‘同事’。”
“或許您真能再見到她。”希羅告訴老沃特,“我得去追捕迪賽恩手下的一個人偶,很可能就是她。”
“這么說,襲擊我的確實是迪賽恩……”老沃特皺起了眉頭,有些無奈的樣子,“他到底想干嘛?”
“他說他要摧毀真實之鏡,來證明只靠王上和先知大人,保護不了宿城。他還在為妻子去世的事,怨恨王上。”希羅低下頭,語氣變得沉重。
“唉……原來是這樣,結果又是因為白狼那件事。”老沃特搖搖頭,拍了拍希羅的肩膀。隨后,他突然跺著腳,著急地說:“哎呀,如果你說的那個迪賽恩手下的人偶,真是曾經掌控過真實之鏡的人偶,那迪賽恩應該就已經知道模型室的秘密了。”
希羅也反應過來,這可是個大麻煩。迪賽恩要是知道,很可能會利用模型來攻擊望月塔,或者從模型室進入望月塔,威脅先知大人的安危。
一定得保護好鑰匙!
想到這里,希羅下意識地摸向胸口放在襯衣內側口袋里的采水人鑰匙。
“很好。”老沃特欣慰地笑了,“你已經有合格采水人的樣子了。”
“那您……”希羅有些擔心,老沃特現在無法使用氣,如果再被攻擊的話,后果不堪設想。
“別擔心,就算沒法兒御氣,也沒人能從老沃特手里搶走鑰匙。”老沃特抬起大拇指,指了指身后的采水室,“你只管專心去做該做的事,我會守好這扇門的。”
“是。”
“對了,還有樣東西。”老沃特說著,又快步走回了采水室。這次他去得比較久,好了快兩分鐘才拿著一件雨衣,一個口罩式防毒面具和一個護目鏡出來。
“這個也送給你。”老沃特先把護目鏡塞進希羅手里。
這個護目鏡看起來有點舊,鏡框是純黑色的金屬,鏡片顏色也比希羅的護目鏡更深,而且更大,要不是留了鼻梁位置的凹槽,幾乎能蓋住半張臉。希羅一眼就看出來,這是戴普·沃特照片上戴的那個。
“別說什么不能要的話。你現在戴的是工作用的,不適合戰斗,視野太窄。”老沃特指著希羅手里的護目鏡說,“這個視野就好多了,而且鏡片和鏡框是用特殊材料做的,連子彈都打不穿。”
“可是……”希羅本想拒絕,但看到老沃特期待的眼神,便把謝絕的話咽了回去,改口說,“謝謝您。”
他摘掉自己的護目鏡,換上了老沃特給的。
老沃特滿意地點點頭,又把手里的雨衣和防毒面具遞給希羅說:“這些是給公主殿下的,都是新的。你可要看好她,別讓她進到污垢里。好了,去找她吧。”
“是。”
希羅點點頭,把雨衣和防毒面具,還有換下來的護目鏡都塞進背包,順便背上了大圓桶。推著蒸汽摩托準備離開時,他又回過頭,對老沃特說:“沃特先生,等朔月之夜過去,您能多給我講點您兒子和夫人的事嗎?”
“當然,我答應過你的。”老沃特笑了笑,點頭向希羅道別,“晚上做完工作,你還是直接帶著水桶回去吧,明天再帶來,我教你怎么給里面注水。所以,明天見了。”
“明天見。”希羅也點頭向老沃特道別。
隨后,他推著蒸汽摩托離開側院,來到大門附近,遠遠地就看到了庭院里的水月。她正坐在花園中間的白石步道邊上,低著頭不知道在想什么。
希羅把蒸汽摩托停好,快步走到水月身邊,才發現她正在哭。希羅立刻慌了,不知道該怎么辦。
“怎么這么慢?”水月吸著鼻子,努力不發出哭腔。
“跟沃特先生說了點工作的事,你……怎么了?”
“父親帶我去了他的酒窖,那里有好多念動力核心。父親跟我說,那些死后變成怨靈的宿城人,就在里面。”水月握緊的拳頭,在微微顫抖著,“其實他不說我也知道,因為我都聽到了……”
水月突然抬起頭,用已經紅腫的眼睛看著希羅,終于忍不住大哭著說:“他們還在慘叫啊……跟我出生那天一樣,他們都在慘叫,說好疼、好燙、好害怕……就在我耳朵邊上,不停地叫!不停地叫!因為……因為!……”
她猛烈地顫抖著,像快要窒息了一樣劇烈喘息,雙手也死死地握著,完全不顧指甲已經嵌進了肉里。驚恐把她的眼睛撐著瞪得老大,最后猛地變成淚水都涌了出來。
“因為……”水月緊繃的身體終于泄氣一般癱軟了下去,又無助又委屈地看著希羅,哭訴說,“因為他們都是被我害死的……”
“不是!”希羅沒有絲毫猶豫,立刻否定了水月的話。他知道,水月這是被那些怨靈的怨念影響了。水月說過,她能聽到“心聲”,當然也包括怨靈的心聲。這讓她更容易被怨念影響,即使她有著念力枷鎖帶來的念力屏障。因為,情緒是會被帶動的,而念力屏障只能抵擋來自外界的惡意,并不能消解自己內心產生的自責。
雖然希羅不知道水月為什么要自責,但他還是堅定地告訴水月:“害死他們的是白狼,不是你。”
“就是我!”水月猛地站起來,發脾氣一樣沖希羅吼道,“就是我就是我!你什么都不懂!父親是為了救活我才耽誤了加冕儀式的!”
希羅愣住了。
水月的眼淚不斷滴落,在白石地磚上,被尚未徹底散去的熱氣蒸發。她抬起頭,看向已經鋪滿晚霞的天空。
本該讓人心怡的夏日景色,在水月眼里,卻成了仿佛被烈焰灼燒的絕望:
“那天死的,本來應該就只有我一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