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世上不管是什么事情,都會存在著兩面,就像白與黑,就像白天與黑夜。
夜慢慢地降臨了,沒有人企圖去阻止夜的來臨,因為日夜更迭,本來就是理所應當的事情。
心情復雜的李牛最終還是回到了家中,妻子已經做好了晚飯,那張小小的木桌上擺著三副碗筷,都盛滿了飯,那一桌子菜看起來非常可口。
“你回來了。”妻子回過頭來,看到正好進門來的李牛,她并沒有注意到李牛神色間的恍惚,只以為他是累了,如同平時一般微笑。
李牛勉強笑了笑,目光在那三副碗筷上面流轉了一下,然后又停留在了妻子的臉上,他突然發現,原來這些年來,妻子臉上的笑容,那眼中始終帶著的神色,竟然都是充滿了悲痛,那種悲痛是如此深可徹骨,而他在以前竟然從來不曾察覺。
而如今,那樣的目光,李牛也是一樣的,一樣的那種悲痛,一樣的傷心欲絕,這悲痛使他發出來的笑容,竟是難聽的慘笑。李牛暗暗問著自己,為什么以為自己竟然會覺得,妻子的笑容會是那樣的好聽而充滿希望的,他怎么會以為妻子以前竟然是快樂的?
接觸到李牛的目光的時候,他的妻子身子微不可覺地顫抖了一下,女人的感覺是如此的強烈,李牛眼中的那種目光,是回到現實中的目光啊。
她沒有說話,她害怕說話,這個時候,她應該要說什么好?
自從孩子失蹤了之后,夫妻二人都已經絕望了,不管是李牛還是她,都遭受到了深刻的打擊,孩子走失了,便再也找不回來了,她當初就好像是失去了一切,幾乎沒有辦法再站起來。在那個時候,李牛突然有一天對她說起了一個故事,對她說孩子只是獨自去了一個美麗的國度,在那里健康快樂地成長,等到有一天孩子長大了,就一定會回來的。
她也想要去相信這一個故事,或者應該說,是這樣的一個幻想,這到底對于他們夫妻二人來說都是希望,對于其他同樣失去了孩子的父母來說,也是一樣的,可是當她接觸到李牛那種目光時,她害怕了。
那該是一種怎樣的目光啊……悲痛、絕望中混合著那種不真實的天真還有強烈的幻想,李牛在那個時候所看到的世界,已經不再真實。
在那一道目光下,她退縮了,因為李牛的那一個故事太過于迷人,她害怕自己有一天也會陷進去,再也無法找回真實,因為那一刻的李牛已經是最好的結局了,他已經深深地陷入了自己給自己編織的幻想之中,再也不能自拔。
這三年來,她一直遷就著,陪伴著,與李牛一起在烏鎮定居,在這里安家,在這里陪著李牛等待著……那個不知道是否會歸來的孩子,或者應該說,等待著那個不知道是否依然存在這個世上的孩子。
南國的叢林,是美麗的猛獸,不知何時便會張開那張血盆大口,吞噬著闖入它領地的生命,孩子走入了其中,已經過去了整整三年,再怎樣的幻想也都應該破滅了,可是李牛卻依然未醒,他一直相信著那個根本就站不住腳的謊言,那個即便對于他這樣年齡的人來說,也依然是一個不可信的童話。
但是她卻不能去說什么,她也不忍去說什么,忍受著失去孩子的悲痛,看著丈夫變成這個樣子,她心中的悲痛更加強烈,但她依然努力地配合著自己的丈夫,配合著他去做好這個夢,去等待那個已經遠去的孩子,她沒有去說破,只因她害怕自己一旦說破了,李牛會就此崩潰,再也無法振作起來。
但是今天,幻想似乎終于如同泡沫一般破碎,從她與李牛四目相對的那一刻,她便感受到了,雖然不知道李牛是經歷了什么,但是對于李牛突然在這個時候回到了現實中的情況,她沒有說什么,她只是覺得自己很平靜,平靜得幾乎可以聽見自己的呼吸聲和心跳聲。
“飯菜要涼了,我們快吃吧。”她說。
李牛很安靜地點頭,坐在了自己的位子上,她坐在對面,而那個擺在他們兩人之間的飯碗,雖然盛著米飯,可是卻依然給人空蕩蕩的感覺。這三年里,他們就是這樣過來的,每一餐都多擺出一副碗筷,那是屬于孩子的位置,這么多年來,這個位子其實一直都空著,其實一直都沒空著。
入口的米飯竟然帶著澀澀的咸味,李牛都沒有發現自己竟是流下淚來,可是妻子卻已經很平靜,平靜得讓他感到害怕,他很想問她為什么能夠這么平靜,可是話到嘴邊,他終究還是沒有問出來。
這三年來,最痛苦的,就是他的妻子了啊,不僅要把悲痛隱藏起來,還要配合著他的那個幻想,等待著一個已經不會再出現的人,即便那是自己的孩子,可是妻子同時遭受著失去孩子的痛苦還有逃避現實的丈夫,她受到的傷害并不比自己小多少,而自己竟然……直到今天才發覺。
并非說妻子已經從悲痛中走出來,已經可以平靜,而是妻子始終生活在極致的悲痛之中,她已經習慣了這種悲痛。李牛只覺得自己對不起妻子,都沒有發現在不知不覺之中他已經是泣不成聲。
烏鎮從繁華熱鬧的白天再次回到了平靜清冷的夜晚,外面的人潮已經散去,漸漸地街道又恢復了平靜,只是李牛的心卻很難靜得下來。
他站了起來,看了正在收拾碗筷的妻子一眼,長長地嘆了一口氣,他想著自己這三年來實在是對妻子愧疚頗多,往后應該要好好地彌補她一番,但一想到孩子已經無法再等回來,想到這三年妻子承受著遠遠多于的悲痛,他便自責煩躁,看了看安靜的街道,他走了出去,心想這樣應該可以讓自己更加平靜一點,感受著夜晚的冷風,他漸漸走遠。
她站在門口,看著漸行漸遠的李牛,輕輕笑了笑,那雙眼睛里面的悲痛化成了一道極為復雜詭異的情緒,只聽她喃喃著道:“最后的幻想也終于破滅了嗎?”
終于把桌上的碗筷都收拾干凈,她有些依戀地看了這張陪伴了他與她三年的木桌,一時間也有些恍惚,也想不起來自己這三年來到底是怎么過來的,一個女人陪伴著一個男人,習慣了生活在悲痛之中,卻憧憬著不可能出現的幸福,這樣的生活讓她感覺就好像是一個漫長的夢,那樣的不真實,又那樣的真實。
安靜地走到衣柜處,她從里面取出了一條白綾,這是她很早以前便為自己準備了的,不知道是在孩子走失了之后,還是在丈夫逃避了現實之后,她拿著那條白綾,走到那張木桌前,心想你陪了我們夫妻二人三年,便也請你送我一程,然后她踩了上去。
她雙眼平靜,沒有任何的迷惘,就好像是平靜的湖面,不起絲毫的漣漪,因為這是她思考了很久,也準備了很久的事情。
將白綾掛好,綁出了一個結,她慢慢地靠近,在她看來,自己的幸福應該也是在這樣的過程里不斷地靠近著,在她看來,只有這樣子,才能真正地離自己的孩子更近了一些,她早就想這么做,她早就應該這么做,只是始終放不下逃避現實的丈夫。
可是現如今丈夫終于回到現實中了,她卻更害怕了,更害怕接下來又會遭遇到什么可怕的事情,丈夫又會做什么可怕的事情,她的心已經到達了極限,她確信自己已經沒有辦法再承受另一個打擊,所以她決定先一步離去,在她看來,這也是追尋著自己的孩子而去。
“孩子,娘來找你了。”門并沒有關,冷風從戶外吹了進來,只是吹散了這一句細微的話語,門戶響起“吱吱”的聲響,在這房間里有一個身影,伴隨著燈光明滅而搖晃。
李牛離開了家后,心中漸漸升起了不安,他只覺得自己似乎離什么正越來越遠,有什么最可怕的事情已經發生,可是他的腦袋又有一些恍惚,在不知不覺之中,竟然又走在了那條走了三年的街道上。
腦海里不斷地閃現著回憶,那些畫面在這幾天不斷地從他的腦海里出現,都不知道是第幾次了,都是那樣的甜蜜幸福還有美好。
只是回憶越是完美快樂,此時的李牛便越加痛苦,他才發現到,原來最痛苦的不是幻想的破滅,而是清醒地明白到自己失去了什么,也才明白到,這三年里自己生活在幻想之中逃避著現實逃避著痛苦,而妻子卻在默默地承受著。
思緒開始變得渾渾噩噩,李牛的意志也開始變得模糊,他都沒有發現,天空中的那輪明月,在不知不覺之中,已是被染上了一層血色,散發著妖異的血光,像是在對著他嘲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