陳不謝被戳穿心事,臉上神情馬上顯露出來,毫無遮掩,被余何意看得分明。
“這樣,對你會不會……萬一藤長老解不開你身上的毒。”
余何意笑道:“解不開就解不開,那就再回來,帶上妙音那老女人再去一趟,也不妨礙。還能和你口中的藤長老先行謀劃一番,更有把握,大丈夫做事當有所斷,陳不謝,你還猶豫什么。”
陳不謝本就猶豫難決,被余何意幾句話一催逼,一咬牙一發狠,腦子咕嘟咕嘟的像漿糊似的,全然也想不起先前是怎樣提防余何意的了,就這么點了點頭。
或者在他心中,余何意哪怕真是師門叛徒,也總歸有一分香火之情,而何況余何意屢次三番救他,言行舉止又無一不令陳不謝如高山仰止,敬佩感德。
人是向來愿意相信自己親眼所見的物事;親耳聽見的話;心中自發思索得出的結論,正如陳不謝心中總是猶豫,總也不能把劍拔出鞘來。
“師伯,你不會再騙我了。”
這句話雖然陳述,實際上卻在發問,問得是,我全然篤信不疑了,你不能再騙我了,對吧。
余何意微微笑著,既不搖頭,也不點頭,他什么也不說,因為什么也不必說,余何意心里很清楚,是陳不謝自己給他找了借口,這樣的借口最是牢靠,因為并不出自余何意之口。
而陳不謝既然已經信了,就不會再來疑他,是以他什么也不用再說,反倒是說了,才會多說多錯,矯揉造作。
陳不謝盯著余何意許久,不見他有什么回應,果然是先自移開了眼,仿佛不敢再度確認,而急匆匆得說:“嗯,就出發吧,咱們出發吧。”
余何意這才起身下榻,走到桌前,慢條斯理得坐下,將兩個茶碗翻來放了,一人一杯茶,說道:“不忙,先用了早飯再去。”
“啊?”
陳不謝顯然對余何意的做法十分得不解,可也不敢拒絕他說的話,只好端起茶碗來喝了一口。
冰冰涼涼的茶湯混入肚中,使陳不謝心神難安,總也惴惴,但又不知這股心緒因何而來,只好勉強按捺,雖然忍住了發問和反駁,卻壓不住肢體間顯露的不安。
余何意端坐桌前,也是舉起茶碗,先飲了一盞,既而嘆道:“好茶。”
其實對余何意來說,茶沒什么好的,雖然妙音園是個富貴銷金窟,多少江湖俠客來此夜宿,供的茶不是雨前龍井,也是白毫銀針,都是開春的新茶,供到余何意房內,則要更優一級。
全是今年新采的六安茶,據說是御貢名茶,消渴生津,因為常用作六部必備茶飲,在民間也很受追捧,據說最火熱時,一小塊新采的六安茶,可以抵得上半兩黃金,那已經是令人咋舌。
妙音園中能有六安茶,足見這座園子的氣派與富貴,也能嚇得住不少外行江湖好手。
可是六安茶再御貢也比不上千秋茶,余何意并不算是個貪圖享受之人,最低級的碎瓜子茶喝得,最珍稀的千秋茶也喝得,如今喝這六安茶,也覺得不過爾爾。
但他贊這一句好茶,自然并不是為了真的夸贊茶好,就在陳不謝抬起頭來,欲要說話之際,忽見余何意彈指一揮,那碗中透亮茶湯凝成一線,直直地往門旁響鈴處飛擊而去,那股水線連綿不絕,依次飛到,鈴鐺就漸次響起。
‘叮鈴——叮鈴——’
門外過了須臾,響起一陣輕巧有律的足聲,這等足音并不是那種未經習武,踩踏在地上的沉重步伐聲,而是一些經過訓練后,刻意營造出來的足樂之聲。
傳聞中,足樂乃是一名專修音功的女子創造而出,為了她那生來聾啞的女兒,這女子姓甚名誰已不可考,武功也只平平,在當時江湖上并不出名。但因為創造出足樂之曲,這才流傳后世,使她的故事略可得聞。
‘叩叩’兩聲,門并沒有被打開,一個輕柔但絕對陌生的女聲在外響起。
“貴客可有吩咐?”
“上早膳來。”
余何意朗聲喝道。
“喏。”
門外的倩影消失了,足樂之聲亦隨之離開,陳不謝恍然若夢,久久不能回神,到回過神來時,桌上已擺遍了佳肴。
百味羹、群仙羹、金絲肚羹,蝦蕈、渫蟹、肉醋托胎襯腸沙魚,八和齏、野豬鮓、青精飯。并幾碟松子葡萄、棗兒柿餅一類的飯后甜點,可謂用心至極。
食材之豐盛,做法之繁復,雕琢之精美,用物之奢靡,窮長安之百味,盡四海之珍饈,琉璃盞,琥珀碗,象牙著,黃金勺,但所見聞之菜之酒之湯之瓜果點心,無不是香氣撲鼻,引得人食指大動,豈是陳不謝往日見過的?
而陳不謝心中卻更不安,仿佛有什么他所不知的事在別處發生,但他又無法可解,他只以為是自己心系余何意中的奇毒,一時急道:“師伯,你快些用,用完了咱們就走吧。”
余何意好整以暇,優哉游哉,執筷東嘗一口,西揀一塊,甚至道:“咱們這么早去,未必你那藤長老已醒轉來。再者說了,美食在前,豈能輕負,快吃吧,這里的廚工手藝一流。”
陳不謝聽他說的也是,也就不再催趕,自己也拿筷子用了一些,但心里總是不安,吃了一些就住口不吃,任是余何意怎樣勸說,都不吃了。
余何意可不管他,大快朵頤,把一桌美味吃的罄盡,茶足飯飽,已是辰牌時分,日早高升,金光燦爛,溫度也漸漸灼熱,陳不謝額上冒出許多汗來。
終于,余何意站起身來,對他道:“走吧。”
陳不謝如聆仙樂,頓時輕松地說:“好,走。”
兩人徑自出門,越出妙音園,期間并無人來相阻,甚至人也沒撞見一個,陳不謝本還擔心驚動妙音娘子,現在看來,卻不必憂心此事了。
二人出了長街,出了天橋,途經各色酒肆腳店,轉出城門,一路暢行無阻。
都是習武之人,都是清風觀門徒,用的都是玄門輕功,腳程又快又穩,不過半個時辰的功夫,二人已往西行五里,南行三里,北行十五里,東行三十里路,余何意默默記下這一路行程,心中卻在罵道。
這不過是借用地勢繞了個大圈,實際上只需在城外向東十幾里,陳不謝竟然真是每次都按他說的走嗎?
不知變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