余何意確實并不著急,這一切從他早起時的表現就顯而易見,先點破了陳不謝在他面前幼稚的虛偽表演,又叫了一桌子鋪張浪費,堪稱奢靡的早膳,出城時雖然不慢,但實際遷就著陳不謝的內力輕功來前進,已經算是很慢。
這一切的行徑都不尋常,余何意顯然是刻意耽延功夫。
余何意不急,陳不謝卻要急死了。
他再次發出長嘯,嘯聲回蕩山野之間,兩人又等了盞茶功夫,不見人來。
陳不謝喃喃自語道:“怎么會這樣呢?”隨即,他轉頭看向余何意,有些不知接下來將要怎辦的意思,余何意略一思忖,說道:“你一向不知道他藏身在哪?”
陳不謝秉著一張茫然的臉,搖了搖頭,余何意又問道:“那你每次見他時,他都從哪幾個方位過來?”
余何意明白,像藤長老這樣老謀深算之人,必然也會料在人先,像那種每次都從一個地方出現,被人察覺存身之處的低級馬腳,他是不會,也不應當犯的。
而他每次前來的路線不同,時日一久,這附近的土地上都會留下他的足跡蹤影,風吹雨打日曬,花草茂茂生長,這些被留下的足跡,也會被混淆的看不出時間分別。
藤長老的確什么都算到了,也思考的幾乎毫無疏漏,可是,他算漏了一樣東西。
習慣。
只要他一次一次的來,必然可以從中覺察到他每次前來所選擇的方位,譬如假設他十次中多有七八次都從西南來,藤長老身中奇毒,行動必然有所遲緩,來的迅速,說明此地距他藏身之地不遠。
而每次前來,對他來說都是不甚輕松的,是以選擇上必然有所傾向。
余何意這樣問,意在從他的選擇上,找到這種規律,從而勘破玄機。
陳不謝聽了他這樣一問,也思索起來,慢慢回答道:“好像,多是從南邊和東邊來的,對了,藤長老每次出現時,發梢衣袖,總會帶有一些濕氣。”
濕氣?余何意微笑起來,往前走去,他道:“我知道了,你跟我來。”
陳不謝隨之前行,心中卻在想,師伯知道了什么?
余何意看出他的疑問,卻無心再解答他的疑難,實在也無必要解答了,余何意心中想道。
人的習慣是最細乎其微而難以察覺的,就如同內功修習最重呼吸之法一樣,一個人倘如學武時的根基壞了,將來便有什么不妥之處,也積重難返。
論起習慣二字,余何意是嘗過此間苦頭的,那是他初入江湖不久的時候,還嘗有一分仗義之心,存著三分良善之念,途經一個偏僻小鎮,小鎮無名,鎮外有座大青山,鎮中百姓便呼此地為青山鎮,時日漸久,附近村落都知道這里叫做青山鎮。
鎮上有一個里正,五個保長,并無其他官員,本朝治下,凡十戶一保,青山鎮原本也只五十多戶人家,可是后來流落此地的人甚多,慢慢增長為百戶,保長卻只有五人,多少會有顧不及處,那時余何意見到鎮上有個鏢師強搶民女,在這種窮鄉僻里,武人并不多見,對尋常百姓來說,鏢師便已是他們所能想象到接觸到的江湖的極限。
女子被鏢師玷污清白,投了井,余何意清早動身起行時,正見到她投井一幕,心生觸動,提劍欲殺那鏢師而后快。
但如此閉鎖的青山鎮,家家戶戶都有著千絲萬縷的關系,余何意欲往尋仇,豈能不為人知,早有人通風報信去也。
到得余何意提劍登門時,面對的,就是一室俱空,他尋人無果,問也問不到路,找了幾日,終于無奈作罷,決定離開此地。
可是向來千日做賊,沒有千日防賊,那鏢師也是沖州撞府,跑過江湖的,看得出余何意必定師承有門,哪能不懼,他躲在鎮民為他刻意隱藏的居所中,暗暗地觀察了余何意數日,就發現了余何意的一個習慣,欲待先下手為強。
這個習慣說起來實在太纖小,但正是這個不值一提的習慣,險些枉送了余何意的性命。
那時余何意才出清風觀,行事做派自成一套,也頗愛整潔干凈,每頓飯前飯后,必先拿錦帕擦拭碗筷,這個習慣在某種程度上來說,還應得到江湖人的嘉許,畢竟出門在外,入口之食最易落毒,碗筷則在其次,多少英雄豪杰死于小小的一包砒霜。
余何意愛干凈的習慣,反而應是幫助到他不易中人暗算的好事。
所以他一直保持,甚至于自傲自己的這個習慣,可是習慣太甚,就會反被所誤。
那個鏢師正是觀察到這個習慣,將余何意用餐的碗筷都刻意變得污糟不潔,使得余何意幾度更換碗筷,始終未進一食,再請人沿街販賣荷葉包裹的糯米,讓余何意在饑腸轆轆之下,用了一包無法擦拭的荷葉糯米,因而中了他人落的砒霜。
這計謀實在簡陋,卻剛好能對彼時的余何意奏效,正是因為饑渴難當,使得余何意失去了以往的警惕之心,才會落入陷阱。
打那以后,余何意幾乎戒掉了一切不必有的習慣,也甚至于不給自己培養任何習慣,他食的污糟也可,潔凈也可,茶用的好也可,用的差也可,余何意都再不掛懷。
那些往事,現今都已如煙。
余何意站在此地,便已昭顯了那名鏢師的最后結局。
兩人只是默默地前行,在山野叢林之間,一步一步,向前攀援而去,自然,余何意是不必如此緩慢地,但剛剛才岔了氣的陳不謝可經不住二次奔行,何況既然已到了地點,想必所差不遠,如若冒然搜尋,恐失了人的蹤跡。
一步一步,一步一個足印,踏入泥土之中。
走了不知多久,陳不謝鼻翼聳動,忽然聞見一陣水汽,撲鼻而來,他心下有些驚詫,向來以往不曾有閑暇游覽此地,想不到會有這樣風光。
只見遠處一條白玉帶環繞山澗,澗水滮滮,飛珠迸玉,澗上嵁崿奇險,長著數枝柳木。
余何意往前邁步,走近前時,便見一塊磨削平整的碑石,上以隸書刻了一篇詩賦,賦名是《賦鷹愁澗懷古》,余何意將此詩略讀了一遍,笑道:“飛玉浪而游延,洪蜿蜒以云回……寫的倒是不錯,可惜未題詩者名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