父親的書房很大,大概相當于后世學校中一個大的多媒體教室。世家的底蘊不止在于家族人口多,族人官職高,族中田產店鋪收入豐厚,更在于這一家的藏書多寡。大伯父好文,書房遠比父親的大。就是從軍的二伯父,藏書也不比普通縣學少。遑論祖父的和三叔公的,他們的書房夸張到三層閣樓里滿滿的都是書簡!而張家最多的書卻是在族學里。族學里的書,是當年先祖留侯的全部藏書,其中不乏絕版孤本。
每年都有天下皓首大儒不遠百里千里而來,只為看看某一孤本,或見一見古本,以驗證今本書籍是否有訛傳。最轟動的要說十年前,楚國大儒王陽明,以六十歲高齡,跋涉兩千余里而來,只為一觀先秦孤本《春秋谷梁傳》。走時言說:“《公羊傳》《左氏春秋》原已曾精讀,今日再一觀《谷梁傳》,春秋已入吾彀中矣!”對于王陽明如此說法,天下竟無一人指摘狂妄,只說王先生倜儻!張道心中想著,天下只能有一個王陽明,不世出的奇才甚至圣人,出在這里,那后世就斷然不會再有一個王守仁王陽明了!
一排一排的書架,上面擺放著許許多多的書簡。這個時候雖然已經有紙張出現,但是沒有經過蔡倫改良之前的造紙術,甚是不敢恭維!造價高不說,紙張也太過粗糙了。像張家一樣,平常的書籍還是用的竹簡,一旦有什么重要的書信,就直接用細帛。后世看三國演義的電視劇,軍事上的書信往來,都是用的細帛。
竹簡容易遭蟲蛀,所以書房的通風很好。涼州氣候干燥,書房通風達到,書簡干燥,自然就利于長存。作為百年世家,張家有專人管理書房書樓中的藏書。
書房周圍墻上有很多木質窗子,在后墻最大的窗子前邊擺著一張大書桌,書桌是豎著對這窗子。看見父親坐下后,張道才在書桌這邊站定研磨。父親拿出一張細帛,用白璧無瑕的玉石鎮紙壓好,揮筆潑墨。字是金文,就是大篆中的鐘鼎文,溫潤、華貴、空靈,用筆干凈利落。張道雖然練字還算刻苦,不過自認此生無望達到如此境界,一牽扯到書法了藝術了之類的東西,還是要看悟性和天賦的。
匈奴,鮮卑,漢,韓,張,羌,西域。
父親在細帛上寫下這么幾個字,這幾個字就是天下!
本來漢廷在西域設立了西域長史府,但是在與楚國對峙百年之后,國力空虛。內有齊王韓家之患,外有匈奴虎視眈眈。西域的樓蘭,龜茲,車師,大宛,疏勒,于闐,烏孫隱隱有聯合起來,擺脫漢廷的架勢。漢廷一來力有不逮,二來怕對西域逼迫太甚,他們請求匈奴庇護,至今仍未采取什么措施。
而匈奴不敢大肆進犯漢廷,并不是懼于漢廷兵馬,卻是因為鮮卑。鮮卑原為東胡族,在北方被匈奴打敗,退居鮮卑山和烏桓山,以山為名,是為鮮卑和烏桓。近年來烏桓和鮮卑有聯合之勢,一心恢復祖先榮光,一雪敗于匈奴之恥,在匈奴東北,對其威脅日增。現在鮮卑和烏桓正在聯絡同在東北的肅慎和扶余,一旦結盟,必定成為匈奴大敵!在上一個世界,東漢時,鮮卑就崛起于匈奴之后,占據原本匈奴的大片土地,匈奴對鮮卑的忌憚也不是毫無道理!
羌人占據西方大片土地,不服漢廷,自立于世,在涼州西南。現如今亂象初現,亂世即來,羌人也是蠢蠢欲動。而直接受其威脅的就是涼州和西蜀益州。
張家世居涼州,保漢廷西北安寧。本忠心于漢廷,怎奈三年前漢廷無義,張家的涼州便名義屬漢,自行其便!涼州東北是彪悍殘忍的匈奴,西北是有自立之勢的西域,西南是蠢蠢欲動的羌人,東邊則是居心叵測的漢廷,處境堪稱凄涼!不過也正是這四面皆敵的處境,讓張家少了勾心斗角,全家精誠團結!張家歷代當家,也明白團結的重要。在亂世中,一個家族甚至一個國家,落敗的原因有兩個。用上一世的話就是,神一樣的對手和豬一樣的隊友!不論神一樣的對手還是豬一樣的隊友,都有可能使家族沒落,國家滅亡,更遑論兩者都有!
神一樣的對手自不必說,而豬一樣的對手嘛。成事不足敗事有余的自然是,但是己方不團結,有人刻意拖后腿,不智至極,也應該算是豬一樣的隊友。張家經百年積淀,內有長輩教導,外有各方威脅,才有此精誠團結的局面,得來不易啊!而張家在涼州治事百年,于民無礙,鼓勵生產,輕徭薄賦,出家資興修水利,遣族人鞏固邊防……人民的眼光是雪亮的,有對比才有結論。涼州已歸心張家,張家也必保涼州,誓死不退!
父親寫這幾個字……難道天下真要大亂了?其實三年前漢廷伐楚的時候,匈奴已經南下,天下幾乎進入亂世。
霍去病將軍鎮守邊關雖然得力,但是卻只能節制并州軍馬。匈奴不惜繞道,從幽州進入漢境,途經冀州繞過洛陽奔向長安!
幽州刺史周志無能,州軍全集于上谷郡,匈奴卻從漁陽郡進犯,幽州幾無抵抗。冀州刺史曹云錦卻是懂得行軍打仗之人,調兵得方,在冀州境內困匈奴二十余日,殺傷敵軍八千余人,終敵不過彪悍又兵多的匈奴。
匈奴于一月之間殺到司隸校尉部,同時張家勤王軍馬五千也已抵達司隸校尉部。司隸校尉劉起是漢室宗親,鎮守京畿十余年。張家軍馬卻是張道的一個族叔父張權率領。劉起和張權合兵才算堪堪抵擋住匈奴大軍。匈奴銳氣已失,兼之各地勤王大軍將至,遂與漢廷講和,要求大量錢財絲帛。張權上書,言道匈奴氣勢洶洶,其實已騎虎難下,斷不可許之,不然先例一開,以后匈奴必然更多進犯!這話傳到匈奴軍營,匈奴羞憤不已,為了讓漢廷妥協,大軍圍攻張家軍營!
張家自從漢立國以來,留侯請封涼州,百余年了。漢廷對張家顧忌日重,這次匈奴既然圍攻張家軍營……匈奴圍攻張家軍營五日,除了劉起率親兵三百來援,其他竟無漢軍一兵一卒來救。司隸校尉劉起于皇宮大殿前,以額觸地,鮮血淋漓,漢廷也拒不發兵援助,只好自率親兵來援,以全并肩作戰之義。冀州刺史曹云錦整兵欲往,卻收到圣旨,頹然后退。其他勤王軍馬看出朝廷用意,自然不會觸其霉頭。若非霍去病將軍率軍扮作鮮卑大軍,騷擾匈奴邊境,驚得匈奴退兵,涼州這些兒郎恐怕無一人可生還涼州。而私自領軍救援的劉起也被褫奪司隸校尉職銜,往宗人府養老去了!
想張家軍馬,勤王而來,被異族所困,五千兒郎,回到涼州的不足兩千!軍中百余張家子弟更是十不存一,只有九人回到張家,其他都進入張氏宗祠。自此張家自行其便,涼州軍民與漢廷離心離德。
三年之前,若非有冀州曹云錦拖延匈奴行軍,若非有司隸校尉劉起用兵穩健,若非有張家軍馬血戰不退,若非霍老將軍計詐匈奴的神來之筆,匈奴大軍必然不退。若是如此,只需一月,十三萬伐楚大軍軍糧不濟,在楚國陷于苦戰。南方大亂,北方有匈奴為禍,百年對峙,重視軍備,本已形成割據之勢的各州刺史各大世家,勢必趁此大肆擴軍,如上一世的東漢末年一般,天下大亂矣!
三年前有此事端,那這次到底是所為者何呢?
“道兒,你坐下吧。”
張道趕緊坐下,靜聽父親敘說實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