夏溪的書桌幾乎被翻卷了邊的練習冊淹沒。攤開的英語習題冊像一片被反復犁過的土地,空白處爬滿密密麻麻的注腳和涂改痕跡,無聲宣告著主人的掙扎。窗臺上那盆曾經鮮綠飽滿的多肉,在主人無暇顧及的時光里,葉片無聲地蜷縮起皺,蒙上了一層黯淡的灰翳。筆桿在她齒間留下深深的凹痕,額角滲出細密的汗珠,那些頑固的英文單詞如同冰冷的鐵蒺藜,橫亙在眼前。
手機屏幕驟然亮起,“沐云”的名字在寂靜中跳躍,鈴聲像一串活潑的音符撞破凝滯的空氣。夏溪的目光艱難地從習題堆里拔起,指尖懸在接聽鍵上方,遲疑片刻,終究按了下去。
“溪溪!大好春光關在屋里多浪費,出來放風!”沐云的聲音帶著陽光的熱度穿透電波,夏溪卻下意識地往椅子里縮了縮。
“不行,”聲音細弱卻緊繃,“英語…差太多了。”那些字母組合如同冰冷的深淵,是她必須填平的鴻溝。
“抗議無效!”電話那頭斬釘截鐵,“我、沈茜、左柚,三軍會師你家樓下!再不開門,我們就強攻了!”話音未落,樓下果然遙遙傳來幾聲清脆又熟悉的呼喊:“夏溪——快下來!”
她無奈起身,走到窗邊。午后的陽光慷慨地灑落,樓下三個身影清晰無比。沈茜新剪的利落短發泛著烏亮光澤;左柚雀躍地朝她揮手,笑容燦爛;沐云雙手叉腰,一副勝券在握的篤定模樣。這鐵三角的陣勢,她無處可逃。
“就一個小時,”夏溪最終妥協,聲音低得像嘆息,“散散心,然后立刻回來…卷子堆成山了。”幾乎是條件反射,她將桌上那本攤開的、邊角磨損的英語練習冊塞進背包,像帶著一個無法卸下的錨。
踏入公園,如同瞬間跌入另一個被自然精心調制的、色彩明麗的世界。鳥鳴清亮婉轉,如同碎玉落入碧潭;微風拂過,粉白的花瓣打著旋兒,輕盈地拂過她們的發梢肩頭。緊繃的神經被這和煦的春風溫柔地熨帖著,悄然松弛。沈茜親昵地挽住夏溪的手臂,新剪的短發不經意蹭過她的頸窩,帶來一絲微癢的暖意;左柚變戲法般掏出一袋橘子,澄黃飽滿,指尖靈巧地剝開,清冽酸甜的氣息瞬間在空氣里炸開,驅散了書本的沉悶;沐云指著遠處虬枝盤曲的老樹,夸張地嚷道:“快看!那樹杈,活脫脫就是物理劉老師暴走時倒豎的眉毛!”一句話引得四人前仰后合,笑聲驚飛了枝頭梳理羽毛的鳥兒,撲棱棱沖向湛藍晴空。夏溪唇角的笑意一點點漾開,連背包里那本沉重的練習冊,也仿佛被這純粹的歡愉悄悄壓輕了幾分重量。
她們最終選定一片濃密如蓋的樹蔭落腳。草地柔軟厚實,帶著陽光烘烤過的暖融融氣息,像一張巨大的天然絨毯。沐云率先毫無形象地攤開四肢,發出一聲滿足的長嘆:“這才叫偷得浮生半日閑啊!”沈茜和左柚挨著她躺下,三人很快投入到下周籃球賽的熱烈討論中,聲音像溪流般在樹蔭下潺潺流淌。
夏溪獨自靠坐在一棵粗壯的老槐樹下,背脊貼著樹干粗糙而踏實的紋理。身體終于卸下緊繃的鎧甲,思緒卻像被風驚起的蒲公英,輕盈地脫離了掌控,飄向不知名的遠方。陽光穿過層層疊疊的枝葉,在草地上投下細碎閃爍的光斑,隨風輕輕搖曳、跳躍。這搖曳的光影,倏忽間撥動了心湖深處一根隱秘的弦。
一個念頭毫無預兆地、輕柔地撞了進來,像一片羽毛落進寂靜的水面。
是他。
那個名字,無聲地在心尖滾過,帶著一絲隱秘的電流,讓她的指尖無意識地蜷縮了一下。一種難以言喻的微甜混雜著淡淡的酸澀,毫無預兆地在胸腔里彌漫開來。昨天下午…僅僅是想到那個特定的時間點,一種奇異的悸動感便悄然蘇醒。沒有任何具體的畫面——沒有窗外的路徑,沒有清晰的輪廓,甚至沒有那件想象中的白襯衫。只有一種感覺,一種在沉悶的英語課間隙里,驟然降臨的、讓呼吸微微一滯的瞬間。像一粒石子投入深潭,看不見漣漪的形狀,卻清晰地感知到水波在看不見的地方層層蕩開,無聲地攪亂了平靜的水面,留下一種隱秘的回響。
“他……”這個無聲的稱呼在心底盤旋,帶著少女獨有的、青澀而滾燙的溫度。那點微甜里纏繞著更深的、難以言喻的悵惘,仿佛一種甜蜜的負擔。她下意識地抬起手,指尖輕輕拂過自己的額角,仿佛想擦去某種無形的痕跡,又仿佛想按住此刻心頭那點因這個名字而悄然復燃的、細微的震顫。眼前樹影婆娑,光斑跳躍,恍惚間,連這搖曳的光影也仿佛沾染了那份突如其來的心悸,帶著一種朦朧的、只屬于她自己的微光。
“嘿!發什么呆呢?笑得這么…微妙?”沐云的聲音像顆小石子,猛地砸破了她恍惚的思緒。夏溪一驚,發現沐云正支著胳膊肘,探過身來,帶著促狹的笑意,目光敏銳地捕捉著她臉上尚未完全褪去的、一絲可疑的紅暈。沈茜和左柚的討論也停了下來,三雙眼睛帶著好奇和善意的探究聚焦在她臉上。
“啊?”夏溪慌忙垂下眼簾,手指下意識地揪緊了身旁一叢柔韌的青草,草莖微涼的汁液仿佛滲進了指尖,“沒…沒什么,”她掩飾般地揉了揉眼睛,“陽光有點晃,刺得眼睛酸。”她微微側過頭,避開朋友們探詢的目光,也避開了那片過于明亮、幾乎要將她心底那點突如其來的、難以言說的悸動照得無所遁形的光斑。指尖無意識地摩挲著背包粗糙的帆布表面,那里還沉甸甸地壓著那本英語練習冊,現實的分量無聲回歸,提醒著她錨定的方向。
左柚體貼地將幾瓣剝好的橘子遞到她眼前,清甜的果香再次彌漫開來,帶著撫慰人心的暖意。夏溪接過,低低道了聲謝。指尖捻著那微涼多汁的橘瓣,目光卻像迷失了方向的蝶,不由自主地再次飄向遠方,越過朋友們溫暖的笑臉,越過草地上明明滅滅的光點。樹影在她臉上溫柔地晃動,如同心底那陣無聲的潮汐,那陣因一個名字、一個瞬間而悄然涌起的、無法言說的少女心事,在夏日的微風中,無聲地絮語著,留下微甜的余韻,在心尖,在葉片的私語里,輕輕震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