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秀峰是李重進的人?看郭威對王秀峰的態度,以及王秀峰話里的意思,皇位問題上柴榮并不占據優勢。
權貴內斗,郭威沒時間去管鄭斌,這樣一來反而給了鄭斌仔細觀察在場權貴的機會。在場的七個重臣除了柴榮、李重進、馮道、魏仁浦以外,另外兩個都是在郭威殿帥府酒宴上一起喝過酒的,一個是集賢殿大學士、樞密院事范質,另一個是中書侍郎、同中書門下平章事李谷。
李谷、范質以及馮道都是先朝大臣,雖然得到郭威的重用,但畢竟和親信兩個字還有很大的差距,所以在王秀峰大放厥詞的時候,三個人都是眼觀鼻、鼻觀心,攏著袖子仿佛沒聽見皇帝和王秀峰他們的話。
“好了好了,秀峰兄,朕今日傳鄭斌進殿是詢問策論,不是看他年歲大小。”郭威將身軀靠在龍椅靠背上,臉上終于露出了幾分不悅,看樣子他還真是禮賢下士,而不是害怕王秀峰,“馮相,依你之見,鄭斌面圣禮法可有差池?”
“稟皇上,鄭斌得晉王殿下調教,禮法得當,并無差池。”
馮道款步走到龍椅之前,躬了躬身說道。這馮道的油滑是五代第一份,郭威問鄭斌有沒有什么失了禮法的地方,他接著就說鄭斌和柴榮的關系,一方面給了柴榮面子,另一方面還不動聲色把不守君臣之禮的王秀峰給罵了。
王秀峰也不是不長耳朵的人,郭威和馮道的一問一答是什么意思,他心里接著就有了數,于是很不滿的猛一拂袖,鼻子里接著恨恨的哼了一聲,不過馮道也不怕他,見郭威不再問話,便退著身回到了原先站的地方,依然是眼觀鼻、鼻觀心,把十個手指擺弄的花樣百出。
王秀峰到底是誰?敢在皇帝面前大放厥詞,說明他和皇帝的關系絕非一般,看樣子至少也得是拜把子兄弟那一類的。鄭斌思索了半天也沒能把哪位歷史名人和這位一點也不秀的王秀峰老頭掛上鉤,無奈之下也只好作罷。
“現今朕只有君貴這一子。君貴敏誠聰穎,恪守臣道,鄭斌跟著他做官,自然不會失了禮數。”
郭威的好心情被王秀峰這根屎棍子給攪了,有些不耐煩,皺著眉斜眼看了看王秀峰,加重語氣讓他注意自己的身份。老郭這皇帝當的也真不容易了,他沒有朱溫和朱元璋的那種陰狠,如果王秀峰遇上二朱,管你什么拜把子兄弟,朝廷股肱,恐怕早就人頭不保,甚至連九族都得滅了,遇上老郭,當真是他的運氣。
“皇上,臣失禮。前廷衙中尚有些事未辦,臣先告退。”
郭威好人做盡,拿鄭斌的事說王秀峰,已經很給面子了,但誰也沒想到,王秀峰一聽這話居然蹬老二上肚臍,大咧咧的抱一抱拳就要走。
“王峻……”臣子如此不給皇帝面子,郭威臉上掛不住,接著就沉了下來,“秀峰兄,你是輔國重臣,朕詢問策論,你不在身邊算什么說法?”
原來是王峻,難怪敢這么無君無父。鄭斌暗暗點了點頭,已經知道王峻是誰。
王峻這人確實有資本和皇帝叫板,他在后漢建立之前就是劉知遠的親信大將,與郭威同為劉知遠心腹兄弟。劉知遠建立后漢政權后,王峻更是身居內客省使、檢校太傅、宣徽南院使高位,雖然不能說是一人之下萬人之上,但也是朝廷里一言九鼎的人物。
郭威起兵反漢的時候,王峻依靠手里的勢力出了很大的力,可以說郭威的皇位里至少有王峻三分之一的功勞,所以后周建立后,郭威出于鞏固政權的考慮,對王峻投桃報李,不但任命他為尚書左仆射,門下侍郎、平章事,還讓他當了平盧重鎮的節度使。這種身份要按戲劇小說的說法叫做“一字平肩王”,再加上王峻久在高位,驕橫跋扈慣了,哪里會去給自己當年的小兄弟,現如今的皇帝面子。
“皇上息怒,王相也請稍息虎怒。”
就在郭威即將和王峻瞪眼的關頭,李重進走出來充上了好人。王峻怒氣沖沖的看了李重進一眼,總算沒再捋龍須,不過退在一邊后,氣鼓鼓的瞪著鄭斌還是難免的。
你跟咱瞪眼也沒用,就你這個熊樣,早晚也要倒霉。鄭斌為免王峻直接下手收拾自己,于是也不看他,學著馮道他們的樣子開始研究起了手指。然而這種表現僅僅是表面上的退縮,畢竟鄭斌早已知道王峻的下場并不是很好,因為王峻特別反感柴榮,所以到了廣順三年,病入膏肓的郭威就因為害怕柴榮即位后有掣肘之患,把王峻貶到了商州做司馬,“王股肱”最終落了個郁悶而死。
“鄭卿家,你的平邊之策朕已經看了,其意深切,頗得治國平天下之道,不過區區千言道不盡治國之要。今日把你傳進宮來,朕就是想聽聽你的想法,你只管暢所欲言,不要有什么顧慮。”
被“王股肱”氣的夠戧,郭威頓時興味索然,雖然堅持著詢問策論,但語氣上卻生硬了很多。
郭威雖然生氣,但還是要聽策論。鄭斌按禮節躬下身去后,瞥眼間看見柴榮滿眼鼓勵的看向自己,這眼神除了鼓勵以外,多少還有幾分讓鄭斌替他爭氣的意味。看來柴榮現在這個晉王當的并不象想象中那么舒心,他年紀比李重進小,資格也沒有李重進老,那么在朝中得到的支持就不如李重進多。以前郭威沒當皇帝的時候,他們還算是親得不能再親的表兄弟,但現在一牽扯到皇位繼承問題,親情早已脆弱的不堪一擊了。
“臣遵旨。‘唐失道而失吳、蜀,晉失道而失幽、并’,這其實就是當年唐太宗以史為鑒的意思。唐晉之失,失在人心,而不是失在兵少將寡……”
鄭斌本來是準備借這個機會用現代興商思想改造改造郭威的大腦,但由于王峻的一陣攪和,郭威雖然表面上平靜,但心里肯定已經煩躁了,鄭斌就算再錢迷心竅,也不敢在這種時候去捋龍須,所以只好把想好的大道理存在了肚子里,改而老老實實的按王樸對平邊策的解讀應付上了郭威,只求平平安安把皇帝老頭應付過去,能一個零件都不少的離開皇宮就行了。
“嗯,是有些道理,先易而后難,聚人心而取土地才是長遠之策。”
郭威不愧是個好皇帝,在生氣的情況下居然還能靜下心來與鄭斌問答策論。聽完鄭斌的論述,郭威右手五指在龍案上象敲馬蹄聲似的輪番扣擊著桌面,臉色已經完全轉了晴,思考了片刻便替《平邊策》作了總結發言。
“朕還算了解鄭愛卿,平邊之策雖然奇佳,但鄭卿家以前畢竟未曾入仕,官吏之道恐怕還不十分了解。要不這樣吧,君貴那里已經讓你做了開封府功曹參軍事,你可以先跟君貴學學政務,如何?”
“臣遵旨。”
鄭斌現在沒多少奢求,今天郭威沒有大賞都是因為王峻搗的亂,王峻對柴榮有意見,如果鄭斌這個柴榮的親信得了優厚的賞賜,王老頭必定又是一番大鬧,到那時侯郭威龍威發作,誰都得不了好果子吃,所以鄭斌見好就收,不再去考慮更多的好處。
“開封府功曹參軍事是五品官職,未得朕命不得單獨上書言事。既然如此,朕特例賜你以四品銜行事,這雖然是虛職,但終究可以上書言事。你先下去吧。”
郭威上了一早上的朝,又被王峻氣得夠戧,此時終于露出了疲態,見鄭斌已經沒有什么話說,便擺擺手讓鄭斌退下。然而就在這時,王峻這根攪屎棍突然又插了一杠子。
“皇上,臣剛才一直端詳這個鄭斌,這才想起來,他不就是王彥超營里那個什么軍釀坊的東家嘛?君貴當真是糊涂,商賈沒有大功,哪里有入仕的道理?皇上還請三思。”
王峻的這番話作用很大,在場的人頓時表情各異,馮道、范質、李谷這三個“邊緣人”先是一驚,接著又研究起指甲蓋來,李重進面部表情并沒有什么變化,但目光卻一直在郭威、柴榮和鄭斌臉上逡巡,柴榮有些氣憤,看向王峻的目光冷如刀刃;郭威坐在龍椅上有些不自在,不過還是控制住了情緒,沒有發作。
“王相公,鄭文斌并非沒有功勞。”就在大家各懷心思的時候,魏仁浦突然走了出來,算是替鄭斌解了圍,“今年上元之際,契丹寇邊,鄭文斌奉晉王殿下之命隨王景將軍坐鎮北關,調度得當,助晉王殿下大功告成。另外鄭文斌考證古籍,獻霹靂神火,使軍威大震,如此兩樣,功勞不小。”
魏仁浦的政治嗅覺相當好,郭威起兵造反時第一個出主意的就是他,當時那么困難的情況下,他都能果斷的力挺郭威,現在不可能看不出王峻早晚有倒霉的那一天,不過此時王峻還在風頭上,郭威都讓他三分,魏仁浦自然不可能為了鄭斌的利益挑明了和王峻對著干,但畢竟郭威的意思是要用鄭斌,魏仁浦冒點風險挺一挺鄭斌也是值當的。
“就算有功勞也脫不了商賈之身。”
王峻沒了話,開始不講理了,然而他這不講理也是建立在“講理”上的,雖然五代時期藩鎮割據勢力與大商大賈有著千絲萬縷的聯系,但在面子上由于受到唐太宗“工商之家,不得輿與士”的影響,還是不肯承認自己與商賈之間的那種曖mei關系,所以王峻的話就等于把郭威他們堵在了“理”字上。
王峻這話就等于否認鄭斌官位的合法性了,鄭斌心中一凜,抬起頭果然發現郭威和柴榮臉色有點不正常,明顯是想發作卻又不好發作的心思。
“皇上,臣平邊之策尚有一處意思尚未解釋。還請皇上容稟。”
王峻對柴榮的反感已經牽連到了鄭斌身上,鄭斌如果繼續一味退讓,自己這個商人身份的“污點”很可能害了自己,后果將不堪設想。面對這種情況,鄭斌不得不豁出去了。
“講!”郭威果斷的吐出了一個字。
“遵旨,以臣之見,盛唐由盛而衰并非因為安史之亂,而在于太宗皇帝輕商之策。大周若要興邦平天下,第一件事便是興商。”
“什么!”
鄭斌話音落下,別說王峻呆住,就連郭威、柴榮、李重進等人也是一陣發呆,他們沒有想到,王峻對商人的一句鄙視竟然引起鄭斌這樣離經叛道的反彈。
“皇上請治鄭斌大不敬之罪!”
王俊大怒,向前跨上一步怒喝了出來,幸好他還知道自己不是皇帝,要不然非得喊侍衛把鄭斌拖出去砍了不可。
“大膽狂徒!唐太宗也是你能亂說的?興商言利這樣的話你也敢在朝堂上說!好好,你若說不出個道理來,朕今天非治你的罪不可!”
郭威對鄭斌這些離經叛道的話聽得很不順耳,然而他畢竟是個能從諫的人,站起身發了一通怒,終于還是給了鄭斌說話的機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