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諾站在淋浴頭下面，身心徹底放松下來。

　　隊友們洗完出去了，正在外面更衣室里聊天，隔著墻壁，隱約能聽到愉快的笑聲。

　　贏了比賽，大家心情都很不錯，青年聯賽關注度不高，在梯隊球員心中的分量卻很足。

　　更別說今天到場觀眾是一般場次的三倍，還有電視臺的轉播，贏得這樣一場比賽，起碼能讓大家開心好幾天。

　　王諾剛和父親通完電話，正如王諾所料，父親對自己的關心遠多于比賽，一通噓寒問暖，和平時的交流內容沒什么兩樣。

　　笑著搖了搖頭，王諾撥弄著水花，漫不經心地摸了摸身上新添的幾處淤青，并試著回憶每塊淤青的由來。

　　足球比賽帶點小傷是常有的事，下半場自從王諾突破了一次布魯日的2號，之后就受到了很多次“照顧”。

　　好在王諾也不是省油的燈，激烈的身體對抗，對方也不好受。

　　從王諾九歲踢球那年起，每一個教練灌輸給他的理念幾乎都是一樣的。

　　他們告訴王諾：沖撞中摔倒了，就爬起來，只要對方沒犯規，就是合理對抗，要贏得比賽，你必須比對方還要兇。

　　王諾一路踢過來，算是摔打出來了，小磕小碰遇到多了，也就不當一回事了。

　　不過他身上的傷，倒是從來沒和父母提起過。

　　屁股上裹了條浴巾走出了浴室，更衣室里赤條條的坐了十幾號人，兩側長椅中間的地上濕漉漉地堆著球員們脫下來的球衣。

　　維特安特正站在這堆濕球衣邊上講話，看到王諾出來了，熱情地拋過來一瓶powerade（一款運動飲料），還不忘夸贊王諾今天的表現。

　　“踢得不錯，以后就這么踢！”

　　隊友們立刻跟著鬧騰起來，有人吹口哨，有人起哄，還有人在搞怪，王諾知道，那是對自己出色的表現給予的肯定。

　　他接過飲料，回給教練一張笑臉，便被身邊隊友熱情地拉著坐下了。

　　標準列日U19的更衣室里充滿了歡聲笑語，所有人都發自內心地把自己當成了球隊的一分子。

　　沒有勾心斗角，沒有惡意競爭，王諾覺得球隊像是一個大家庭，維特安特則是他們的靈魂導師。

　　維特安特其實算得上是一個和藹可親的人，王諾從來沒有看到自己教練和某個球員紅過臉，凡事都會講道理，偶爾還主動找球員們談談心，灌點心靈雞湯。

　　所謂的“雞湯”，大抵是他們九十年代踢球那會的事情，經過一些藝術加工和回憶升華，給隊里的年輕球員長長見識。

　　維特安特同樣也擅長演講，王諾一直認為，作為鼓舞球隊、提升士氣的手段，演講的內容很重要，但是演講的方式——措辭、語調、速率，同樣也非常重要。

　　維特安特總是能完美發揮，把大家的情緒調動起來，他能讀懂球員們的內心想法，也知道如何表達。

　　總而言之，維特安特把球員們當成自己的孩子，真心實意地幫助他們成長，而且的確很有才干，所以球員們也都對維特安特信任有加，推崇備至。

　　簡短的賽后總結結束了，小伙子們臉上帶著笑，卻難掩疲憊的神色，比賽很艱難，大家都累得夠嗆。

　　維特安特看在眼里，宣布明天的訓練推遲到下午，這樣所有人都能睡個懶覺了。

　　球員們三三兩兩地離開了，王諾換上干凈的衣服，正要趕去和伊賽爾會合，卻被教練叫住了。

　　“稍等一下，我有話要和你說。”

　　王諾停下腳步，一直等到維特安特通完電話，走了過來。

　　“今天踢得不錯，兩腳助攻都很有水準。”

　　維特安特毫不掩飾眼神中的欣賞，再一次夸贊了王諾。

　　他又緊接著說道，“想必你也體會到了，一味的傳球和突破都不好，你得掌握一種平衡，明白下一秒該干什么，不僅要靠直覺，更要學會每時每刻都觀察比賽。”

　　“你很努力，踢球的態度沒得說，訓練更是全隊最刻苦的，一切我都看在眼里，所以，現在的關鍵，就是你能否找到我所說的平衡，把自己的實力百分百地發揮出來——這將決定你未來的上限。”

　　王諾若有所思地點了點頭。

　　“好了，不談這些了，我把你留下，是想給你些忠告和提醒。”維特安特說道。

　　“嗯，您說。”王諾的態度很恭敬。

　　“我和你父親通過電話，據我了解，你孤身留在比利時……周圍應該沒有親人吧？”維特安特問道。

　　“是的，父親回國忙工作，母親，很久沒聯系了，現在就我一個人，住在外婆家的老房子里，離杜弗拉森很近。”

　　“我原計劃過幾個月再和你說，但你今天的出色表現，讓我意識到該早點提醒你。”

　　維特安特看著王諾，一臉正色道，“標準列日是家大俱樂部，提供給年輕球員的機會和條件在比利時數一數二，人才選拔機制高效而職業，在這里踢球，你可以心無旁騖，專心打磨球技，若是水平達到了俱樂部的要求，根本不用擔心拿不到更優渥的合同待遇……”

　　“我知道的，教練。”王諾確實也是這么想的，他有點不明白教練的意思，“您為什么突然提到這個？”

　　“你只身留在國外，又在比賽中發揮出色，而且是一個中國人，抱歉，我沒有別的意思，只是為你擔心，因為像你這樣的背景，最容易吸引到蒼蠅。”

　　“蒼蠅？”王諾心里揣度著教練的意思，問道，“您是害怕我交到狐朋狗友，影響踢球嗎？”

　　“不不不，我一點也不懷疑你對足球的專注，我所說的蒼蠅，要難纏得多。”

　　“那些居心叵測，陰險狡詐，坑蒙拐騙的小球探和黑心經紀人，他們最喜歡你這樣的背景。”

　　“年紀輕輕，獨自在外，而且前途光明，那意味著他們有大筆錢可賺，他們會找到你，以各種名義和你合作。”

　　“他們成群結隊，不厭其煩地騷擾你，就像一群蒼蠅。”

　　“一旦你相信了他們，就會立刻陷入萬劫不復，他們才不會管你的前途，你的事業，他們會扯你的后腿，只為滿足自己的利益，通過各種各樣的手段，逐漸吸干你的血！”

　　“然后，等你沒有利用價值了，就隨手拋開，尋找下一個目標，到那個時候，你的職業生涯，也早已變成了一個笑話，即使運氣好點，也會走很長一段彎路。”

　　“……”王諾聽得有些駭然。

　　“我可沒有危言聳聽，句句都是實話。”維特安特的表情很嚴肅，“作為一個年輕球員，發展的平臺、未來要合作的經紀人，這兩點至關重要，只要其中之一出了問題，就會影響到之后的足球生涯。”

　　“我猜那些聞到腥味的家伙快來找你了，千萬記住我說的話，”維特安特一字一頓道，“離—他—們—遠—點！”

　　“安心待在梯隊，訓練，比賽，照現在這樣努力下去，我可以向你保證，總有一天，你會得到一線隊的召喚——而且這一天絕不會讓你等太久，到那個時候，我會介紹靠譜的經紀人給你認識。”

　　王諾認真的點了點頭，維特安特幫了他很多，他相信教練的話。

　　“我記住了，教練，謝謝您的忠告。”

　　……

　　馬尼站在標準列日的更衣室外，目送球員們一個接一個地離開，左等右等就是等不到王諾，不免有些焦急，心里忍不住犯起了嘀咕，莫非自己不小心看漏了，他已經走了？

　　就在這時，王諾從更衣室里出來了。

　　馬尼一個箭步就竄了上去，唯恐錯失這次見面機會。

　　王諾感覺旁邊猛地湊上了一個人，嚇了一跳，下意識轉過身子，閃開了足有一米遠。

　　然后才打量起這位不速之客。

　　他的臉像球一樣肥圓，頭頂前半邊禿了，后腦勺雜亂地簇著幾縷棕色的頭發，蠶豆般的小眼睛正看著自己，露出一副討好的笑容。

　　那笑容卻膩得像在油里浸泡過，惹人生厭。

　　王諾連忙避開這張臉，把目光下移，看到了對方遞過來的一張卡片。

　　那是一張名片。

　　王諾遲疑了下，還是出于禮貌接了過來。

　　“認識一下，我叫弗蘭克·馬尼，一名球探。”

　　馬尼看到王諾接過名片，心頭一喜，他把身子挺得筆直，收腹抬頭，盡量表現出一副見過大世面的樣子。

　　“你找我有什么事嗎？”王諾忍住轉身就走的沖動，不咸不淡地問道。

　　“我看過你和科隆的比賽，也看了下午的比賽，不得不說，你天賦異稟，腳下技術一流，你是足球界的天才，我想，咱們可以合作，讓你更快地成長為巨星！”

　　“合作？”王諾的聲音已經冷了下來。

　　“對，我認識不少足球界的人士，有教練，經理，還有其他豪門的球探，我想，我可以幫到你。”

　　馬尼沒有察覺到王諾的異樣，臉上令人生厭的笑容更盛，“對于你這樣優秀的天才，有很多比標準列日梯隊更好的選擇。”

　　馬尼說完后，王諾并沒有馬上給出回應，這讓馬尼的心里有些忐忑。

　　他知道隱藏在面具般微笑下的自己究竟幾斤幾兩。

　　但是，一個中國小子，不應該很好對付嗎？

　　正當馬尼重新組織語言，準備再循循善誘時，在他看來幾乎不可思議的事情發生了。

　　“嗤拉”。

　　王諾把名片一撕兩半，又揉成一團，扔在地上狠狠地踩了兩腳，算是給出了回答。

　　然后他朝馬尼微笑，頭也不回地離開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