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是永寧十二年的冬天,沈櫟(yuè)記得那日的風雪很大,厚厚的白雪鋪滿了宮墻,堆積著宮道,刺骨的寒風灌進衣領,所有的小宮人提燈路過的時候都不免瑟縮脖子,如豆般的燭光隱匿在一片灰暗里。
正月十五的月亮總是很亮,映照著誰的心事,一曲《鳳求凰》瀉在月光下,琴聲蕩得很遠很遠。
“檀妃娘娘,天寒了,您當心著些身子。”一旁的宮娥手里拿著件披風,憂心忡忡地遞給沈櫟。
沈櫟如鴉羽般的睫毛上已經被覆上了一層潔白的冰晶,雪落在琴弦上,不多時便被彈碎一片。
小宮娥忍不住提醒:“娘娘您別等了,陛下已經在李美人那兒歇下了。”
“不是在等他,”沈櫟清冷的聲音響在茫茫的雪夜里:“茹兒,你說他會不會來。”
“誰?”
“宋玄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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蕭瑟怒吼的寒風倒流,雪花升天,朱色斑駁的宮門被打開,執傘的女兒家重新回到細雨朦朧的如畫江南。
這是永寧五年的春天,這一年,沈櫟十歲。頭上扎著兩個小揪揪,小揪揪上面是兩朵小桃花,江南水鄉總能養出細皮嫩肉的水靈人兒。
“宋玄清!”沈櫟叉著腰鼓著腮幫子,瞪著下方的少年:“你不是說陪我玩的嗎,怎么三天兩頭的不見人啊!”
沈櫟很生氣,還是哄不好的那種。
“我有一些事要處理,”宋玄清摸了摸沈櫟頭上的兩個小揪揪道:“等我處理完了好好陪你玩。”
“省省吧你,”沈櫟一把拍開他的手,嘟著嘴:“多大個人啊你才,比我才大五歲就搞這搞那的,不知道的還以為你是什么地方大官呢。”
少年不做解釋,只是看著沈櫟的風箏飛上了天,但不一會兒就被掛在了一棵柳樹上,少女嘗試著跳了好幾次都沒夠到,只好轉身向宋玄清求助:“喂,你幫我把風箏拿下來。”
“你求人幫忙就這個態度?”少年疏懶地將手環在胸前,靠著一棵梧桐樹,嘴角掛著一絲戲謔。
“哎呀,你最好了~”小姑娘開始軟磨硬泡,這種招數用在她爹爹和娘親身上最靈了,宋玄清肯定也不例外。
宋玄清默著走到那棵柳樹下,兩三下就上了樹枝,卻發現那風箏線被纏的七繞八繞,根本就扯不下來,少年拔出腰間的匕首,把細長的風箏線給割斷了,風箏搖搖晃晃地落了地。
“宋玄清,你怎么把我風箏線給割了!”沈櫟在下頭撿起風箏,沒好氣的和宋玄清說。
宋玄清蹲在樹枝上,看著底下仰著頭的少女:“不割斷它怎么下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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永寧七年,沈櫟十二歲,芳華正好的年紀。
槐樹開了花,一串一串的,很好看。
槐樹底下,少女一身青色,手中撩撥著琴弦,琴音緩緩而出,可是好像怎么都彈不好,沈櫟煩躁地拍了一下箏,一聲刺耳的琴音射出。
“漢宮秋月這么難,要不就改練鳳求凰?”清朗的聲音從背后傳來,沈櫟閉著眼睛都知道是宋玄清。
“喲,不見了三個月我還以為你半個身子入棺材了呢。”沈櫟陰陽怪氣地說。
宋玄清不見外地拿起擺在一旁的茶盞抿了一口:“荊門港有天竺的商船來,我爹叫我去看一眼。”
“看一眼就是三個月?”沈櫟也沒心思去管琴了:“宋大少爺的時間流速就是不一樣。”
“那我教你彈琴,”宋玄清的手撫上沈櫟:“就當是賠罪了?”
沈櫟癟了癟嘴:“勉強接受吧。”
鳳求凰的曲子蕩在槐樹下,沈櫟偷偷地瞧了一眼宋玄清的側顏,開口問道:“你最喜歡鳳求凰嗎?”
宋玄清頓了頓,彈錯了一個音,半晌,低著頭應了一聲:“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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永寧十二年開春,沈櫟十六歲,小女孩長成了大姑娘,皮膚白皙,一雙水汪汪的大眼睛仿佛是一潭秋水似的,讓人不禁吟詠窈窕淑女。
“爹,我能不能不去選秀呀?”沈櫟跟在沈瑾元的屁股后面,像只調皮的小鳥一樣拉拉袖子,拽拽衣裳。
沈瑾元摸了摸胡子:“這件事情難道還是你定的?沒事的,反正就是選秀,瞧你這姿色應該也是選不上。”
沈櫟一聽就不樂意了:“誰說我選不上的,我、我還瞧不上那個老皇帝呢!”
“皇上也不老啊,才過而立之年,不可胡說。”沈瑾元連忙去攔沈櫟的嘴巴:“哎呦,我的大小姐啊,知不知道禍從口出,進了京城可不能隨便亂講話了。”
“知道啦,爹~”小姑娘眼咕嚕一轉,好像是有了法子似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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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怎么樣?糖葫蘆好吃吧。”沈櫟憨笑著,同宋玄清一起走在大街上:“我都已經好久沒見到你了,請你一串糖葫蘆。”
宋玄清瞥了沈櫟一眼,伸手彈了她一個腦瓜蹦:“說吧,是不是有求于我。”
“嘿嘿,”沈櫟摩拳擦掌:“就是……你不是人脈挺廣的嘛,那你知不知道當今圣上最討厭什么?”
宋玄清輕輕挑眉:“怎么的,你想落選?”
“嗯,”沈櫟垂頭喪氣:“這皇宮實在是太悶了,到處都是大墻,誰要待在那鬼地方。”
宋玄清拿著糖葫蘆的手頓了頓,仿佛是經過了一番掙扎,開口道:“當今的圣上最不喜歡紫色,也不喜歡桃花,鳳求凰是先皇后彈的,他也不喜歡。”
“謝謝啦,”沈櫟一拍宋玄清背:“下次有好東西還請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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江南的女兒家到了京城,這里沒有成排的柳樹,也沒有各種小溪,更沒有親切的吳儂軟語,有的是金碧輝煌的皇宮,巍峨地橫亙在沈櫟面前。
那一日,朱門大開,招攬了四方的秀女。
沈櫟穿著一身淡紫色的衣裳,頭上插著一支桃花簪子,跟在最后頭。
輪到她上前時,沈櫟都不敢抬頭,她只覺得四周的氣氛壓得緊,皇帝高坐在上頭的龍椅上,一派說不出的威嚴。
“你叫什么名字?”
眾人皆是一驚,選秀流程過了這么久了,這還是圣上第一次問話。
沈櫟稍微愣了一會,規規矩矩地回答:“民女沈櫟,拜見陛下。”
“今年幾歲了?”
這是圣上拋出的第二個問題了。
“回陛下,十六。”沈櫟感覺額頭上已經冒出了細汗,手在廣袖下不自覺地握緊。
“嗯,留下來吧。”
沈櫟步子一松,差點沒站穩,直到旁邊的公公提醒她謝恩,沈櫟才道:“謝陛下隆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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宮里的秋天是蕭瑟的,秋風卷著落葉,天空昏黃,四周的朱墻毫無生氣,像一座巨大的囚籠,緊緊地包裹著里頭的所有人。
御花園里的菊花開的很好,沈櫟已經換上了宮裝,僅僅入宮半年,就已經是身居高位的檀妃,惹得不少人眼紅。
“喲,這不是檀妃妹妹么。”宮里的第一刺頭德妃看見沈櫟就要來挑事:“怎么這會兒不在伺候陛下了,有這閑工夫來賞花。”
“就是說啊。”旁邊的宮妃們附和調笑著。
沈櫟不想理她們,抬腳就想走,卻被德妃攔住了去路,她擋在沈櫟面前:“我們姐妹找你說話,你是耳朵聾么?”
“不好意思,我并不想講話。”沈櫟冷聲道。
“你!”德妃剛欲抬手,卻不知哪兒飛來的一顆石子直接砸向她的門面,頓時眼睛就腫了一塊。
宮妃們四處巴望著,除了搖曳的樹木和花草,再也沒有別的東西,眾人都是覺得邪乎,德妃也只好悻悻離去,走之前丟下了一句:“妖媚。”
“沒事吧?”一個熟悉的聲音從假山后頭傳來,沈櫟一下子感覺眼睛里面起了一層水霧,這個聲音她實在是太熟悉了,聽見了仿佛就是回到江南。
沈櫟轉身,宋玄清一身錦袍站在假山上,手里頭掂著石子,一下子心里百味雜陳,只是屏退了宮女,顫顫巍巍地問了一聲:“為什么……”
宋玄清當然知道沈櫟問的為什么是什么意思,是在問他為什么要告訴自己當今圣上最不喜歡紫色,為什么要告訴自己圣上最不喜歡的曲子是鳳求凰。
“對不起,”少年沉了眼眸:“我想讓你幫我做件事。”
沈櫟輕笑一聲:“原來你從始至終都是在利用我啊,行,我幫你做事,就當是還了少時的情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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夜凄涼,芳華宮的窗子被石子叩響,沈櫟輕輕推開窗戶,沒有驚動任何人。
“你要的布防圖。”沈櫟眼里毫無生氣地看著穿著夜行衣的宋玄清,在宋玄清即將拿過布防圖的時候,沈櫟的手又緊了緊:“你是不是要離開了?”
宋玄清這次再沒有騙沈櫟,他微微頷首:“是。”
“那你好好照顧自己。”沈櫟只留下的最后一句話,便把窗子重新關上。
少年掠向皇宮的屋頂,黑暗的天空上是一輪金色的月亮,月光皎潔,傾瀉而下,將整個皇宮都籠罩在一片靜謐里。
芳華宮里,沈櫟坐在琴前,她記得宋玄清說過最喜歡鳳求凰,多少年來,她已經將這鳳求凰練的爐火純青,芊芊玉指撥動琴弦。
月色金黃,誰人又彈鳳求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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朱色的宮門被掩上,寒風刺骨,穿透著每一條宮道,沈櫟始終沒有來得及去問少年的身份,只知道他叫宋玄清,同她一起在江南的水鄉長大,是自己從小的玩伴。
“茹兒,我有些冷了,幫我的暖爐拿來吧。”沈櫟看著漫天的飛雪如鵝毛般而下。
宮娥拗不過沈櫟,匆匆回到殿內去找暖爐,沈櫟沒有講話,這朱色的宮墻她一眼望不到頭。
“我這輩子對不住太多人了。”沈櫟獨自喃喃,從脖子上的項鏈里取出一顆藥丸。
“娘娘!”等到茹兒出來的時候,只看見沈櫟倒在雪地里,嘴角溢著血染紅了蒼白的唇。
沈櫟的臉碰著冰涼的雪花,眼角的淚不自覺的流下,恍惚間,她好像回到了江南,浣衣的阿婆親切地叫著她的乳名,在蓮花開得最好的時節,阿爹阿娘陪她泛舟湖上,當然,還有那個她從來都不知道家在何處的少年。
春去秋來,偌大的皇宮里頭已經沒了檀妃的名號,月光下再也沒有鳳求凰,她消散在冬日的白雪里,終其一生只在宮冊上留下寥寥幾筆。
多少年后,在同樣的地方,有無數沒有線的風箏飛上了天,隨風飄蕩,那個記憶里的少女永遠年輕,永遠純真,永遠在最好的年紀里笑靨如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