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轉多了……”我下意識道。

　　“我知道，多出來的，是感謝費。”

　　他說的真誠，但我卻十分不安。

　　他為了兼職連飯都不按時吃，想來，日子是有些拮據的。

　　這種苦我也吃過，能夠感同身受，更加不想貪了他這份錢。

　　我堅持不肯，一秒都沒有猶豫便把錢給他退了回去，“口頭感謝就行了，該是多少就是多少就好。”

　　原本我已經做好了跟他打個車輪戰的準備，但謝嘉睿思忖片刻，開口道：“湊個整可以嗎，就多了幾十塊錢，你也不用那么有負擔。”

　　不像剛剛那樣多了好幾百塊，我的心理負擔確實沒有那么重了，于是欣然接受。

　　與此同時，他的第一瓶藥也即將見底，我幫他摁了護士鈴。

　　跟著護士一起進來的，還有我媽跟我姐。

　　二人風塵仆仆，額頭不約而同地浮著一層細汗。

　　她們倆來了，我可算是不那么尷尬了。

　　但謝嘉睿的臉色明顯尷尬了不少，連一句簡單的道謝都說得磕磕巴巴。

　　可我又不知道該怎么活躍氣氛。

　　此時此刻，對他來說，那唯一的救贖，大概就是一點一滴減少的半瓶藥了。

　　輸液完畢，我姐提出送我們回學校。

　　謝嘉睿委婉地推辭，但齊若璇是個熱心腸的，堅持要好人做到底，他也就沒再拒絕。

　　至此，我姐的那輛紅色法拉利開始了它又一趟的滿載之旅。

　　在車上，我發現齊若璇總是有意無意地向后瞟。

　　起初我還納悶她在看什么，直到我突然想到她那句，“我覺得他對你有意思…”

　　該不會，還在誤會吧？

　　被她的行為傳染，我也有意無意地觀察著后方。

　　可副駕駛這個位置，實在不好觀察坐在我正后方的謝嘉睿。

　　我只能這樣惴惴不安地等到了法拉利在路邊剎車的那一刻。

　　謝嘉睿跟我們打了個招呼，先行開了車門，我則想再跟我姐和我媽待一會，順便問問看小吃車買器具這些事情需不需要我幫忙。

　　我還沒開口，齊若璇便若有所思地說了一句，“他剛才不用那個眼神看你了哈…”

　　我就知道這事還沒完，但我姐能這么問出口，證明她心里的誤會已減輕大半，倒讓我放下了心，于是當即解釋著，“他低血糖啊，那個時候肯定是在走神，你想多了。”

　　我姐轉過頭盯著我看了幾秒，隨即微微笑道：“那看來是我想多了。”

　　我又問了那些我關心的正事，我媽說有需要就告訴我，我才放心回了寢室。

　　許星朗今天也忙了一天，他想見我，但我已經洗完澡準備上床歇著了。

　　上下樓又會出一身汗，黏糊糊的，不舒服。

　　所以即便我也想見他，我也還是拒絕了他這個提議，承諾了明天。

　　但計劃趕不上變化，李卓敏幾次在微信上約我吃飯無果，直接堵在了我的宿舍門口。

　　開門的那一刻，我穿著個幾年前就不穿的大T恤和大短褲，踏著一雙小黃人瞪眼睛的拖鞋，睡眼惺忪，剛洗完的頭發還炸起了毛，跟連去洗澡都要打扮得都很精致的李卓敏面面相覷。

　　意料之內的，李卓敏的表情瞬間變得有些嫌棄，我猜她又是嫌我不夠優雅。

　　可我這樣很舒服啊，在宿舍睡覺要什么優雅。

　　再說，她突然出現在我宿舍門前又用嫌棄的眼神看著我，多冒昧呢。

　　我的臉色變得有些難看，李卓敏或許是意識到了自己的不妥，收起了那些表情，直接伸手撐住了我要關上的房門。

　　我不耐道：“干嘛？”

　　“你還沒吃飯吧？我們去吃飯吧，我請客，你隨便挑。”李卓敏笑嘻嘻說著。

　　俗話說，伸手不打笑臉人，可這笑臉實在太突然了，我還沒洗漱呢。

　　我下意識地拒絕，但李卓敏卻只是繼續笑，“我等你。”

　　為了快速結束這段對話，我隨口敷衍了一句，“那你等著吧！”隨后關上門，便上了床。

　　原以為我會心無旁騖地繼續入睡，沒想到，我才閉上眼兩秒，便再度睜開，忍不住地懊惱。

　　剛剛就不該讓她等著，明明都不打算跟她去的，圖什么口舌之快呢？

　　但既然答應了，又怎么能讓人家一直等著呢。

　　這個嘴啊……

　　長長地嘆息了一聲，我認命般地起身洗漱，又快速化了個淡妝讓自己看起來氣色好一點，喪著個臉打開了門。

　　李卓敏像是沒看到我的表情一般，優雅地笑著來挽我的胳膊。

　　沒走幾步，我突然想起來什么，頓住了腳步，問道：“柳雯雯不去吧？”她一見到我就給我臉色看，我是真的不愿意見她。

　　“當然不去，是我感謝你，又不是她感謝你。”

　　那就好那就好。

　　我的心情瞬間好了很多，甚至回挽住她的手臂，“那走吧，吃什么？”

　　察覺到我動作的李卓敏輕輕頓了頓，隨即偷偷勾起了嘴角，道：“我請你，你定。”

　　一邊緩慢下著樓，我一邊思考著。

　　當我們走到一樓時，我也想出了幾個方案。

　　“潮汕牛肉火鍋？或者中餐，或者你有什么推薦，說出來一起參謀參謀。”

　　“我平時對吃沒什么研究，你比較想吃哪個？”

　　我一點都不見外，也不委婉，讓我說想吃哪個，我就如實說，“我想吃牛肉火鍋。”

　　“好，就吃這個，位置發我。”

　　不過我們去的不巧，需要等位。

　　還好店員給我們帶來了一些小零食。

　　那零食我沒見過，反正閑著也是閑著，我便打開了一袋。

　　這一下，我像是打開了新大陸，下意識地跟李卓敏安利，“你快嘗嘗這個！好好吃！”

　　李卓敏的反應有些呆，她先是緩緩抬眸看了我一眼，不知道在想什么，但眼里似乎隱隱有著一絲不可思議。

　　隨后她看了看我泛著油光的手指，眉頭輕皺，這下我看明白了，當即拍拍包表示，“我帶了濕巾呢，不會臟手的。”

　　李卓敏這才接過，但臉上的表情依然在猶豫。

　　我實在是不知道她還在猶豫什么，總不能是嫌在大庭廣眾之下用手吃零食不夠優雅吧……

　　……

　　可能還真是。

　　那我就沒辦法了。

　　于是我自顧自地吃完了一袋，拿出濕巾擦了擦手。

　　不能再吃了，再吃一會吃不下火鍋了。

　　正當我百無聊賴地四處望風時，李卓敏像是終于下定了決心，咬咬牙，撕開了零食包裝，用兩根手指輕輕捏起一顆，優雅地放進了自己的口中。

　　隨即，兩眼一亮。

　　只見她四處看了看，在看到這里沒什么人經過時，面向我，背對著她們，一股腦地把那一小袋零食全都倒進了嘴里，隨后捂著嘴，快速咀嚼著。

　　那速度之快，看的我目瞪口呆，甚至忍不住給她豎起了一個大拇指。

　　而李卓敏的嘴分不出神來說話，只能眨了眨眼，靠眼神來向我表達她的意思：低調低調。

　　還是一如既往的臭屁。

　　等她吃完了，里面也有位子了。

　　以牛骨慢燉的湯底清透鮮香，加入玉米和白蘿卜，再加入南姜，讓整鍋湯清甜純凈的同時還多了一分草本的清香。

　　用現宰的牛肉涮煮后，湯中更是融匯了肉汁精華，鮮味層次再度升華。

　　想到這些，我便開始不自覺地吞咽著口水。

　　在心里讀完秒，我一秒都不耽擱就把牛肉撈了起來，李卓敏一半我一半。

　　我被燙得嘶哈嘶哈的，卻依然不忘直呼，“好吃好吃！”

　　可李卓敏卻始終不動筷，似乎在思考什么。

　　我忍不住問道：“你怎么不吃啊？”

　　李卓敏又皺起了眉，猶豫道：“這……真的好吃嗎？怎么看上去跟我媽做的一樣，清湯寡水的。”

　　“不用濃厚的佐料，還原食物本味，就是潮汕牛肉火鍋的特點啊，你嘗嘗，我一開始也覺得太清淡了會不好吃，但是嘗了一口真的有被驚艷到。”我瘋狂安利著。

　　但李卓敏依然沒有動筷的意思，讓我突然覺得有些抱歉。

　　地方是我選的，卻沒讓這次的飯搭子滿意，我會本能地覺得愧疚，覺得是因為我影響了對方的體驗。

　　于是，我有些抱歉地開口道：“你要是不喜歡咱們換地方吧，你想吃什么，我請你。”

　　說完，李卓敏猛得抬頭，似乎是察覺到了我的情緒，忙擺手拒絕道：“不用不用，我平時口味就清淡，這個挺適合我的，我就是看它跟我媽做的差不多，有點不相信它好吃，我嘗嘗。”

　　說著，便閉了閉眼，一臉視死如歸地吃下了那口牛肉。

　　嚼啊嚼，突然，她睜開了眼，眼里是毫不掩飾的驚艷與滿足，但面上的表情卻紋絲不動，依然優雅得不得了。

　　不過她伸筷下肉的速度，以及她眼里對美食的渴望，卻與她平時優雅的風格大相徑庭。

　　但能看出，她依舊在硬生生地逼著自己優雅，整個人都像是被封印在一個邊框里，神情與姿態看上去十分割裂。

　　我看著她不停筷地吃，也夾了一片牛肉放在嘴里慢慢咀嚼。

　　可越咀嚼我越懷疑。

　　這個是很好吃，可也不應該那么好吃呢。

　　這孩子是沒吃過什么好的嗎？

　　聯想到她今天說的，對吃沒什么研究，她媽媽做飯清湯寡水，我忍不住問道：“你平時都愛吃什么啊？”

　　埋頭吃肉的李卓敏趁著涮肉的空隙，回答著我：“蔬菜沙拉。”

　　“還有呢？”

　　李卓敏想了想，一臉認真地說出四個字，“土豆沙拉。”

　　正等待一系列后文的我：……

　　“沒啦？”

　　李卓敏又仔細想了想，“額…水果沙拉。”

　　“除了沙拉呢？”

　　她沉默了，隨后蹦出一句，“我媽做什么我吃什么。”

　　“就沒想過吃些家里做不了的？”

　　“我媽說外面的都不好吃，她就自己給我做。”

　　“那阿姨做飯一定很好吃吧。”我剛想感嘆一句：誰說清湯寡水就一定不好吃的，太偏見了……

　　就見她的頭猛烈地搖著，“不！一點都不！”

　　素來優雅的李卓敏在說到這個話題時，表情罕見的有了裂縫，但她很快就調整了過來，一邊優雅且快速地涮肉，一邊憤憤地說道：

　　“我媽做的飯基本不放什么調料，她說這樣最健康，外面的飯都不健康而且比她做的還難吃，所以我上了大學還每天都回家吃飯，每次吃飯像是要上刑，結果她騙我！騙子！”

　　我驚得下巴都收不住。

　　怎么可能有人長這么大一直都在家里吃飯啊。

　　下一秒，我疑惑道：“那你就沒刷到過一些探店啊，吃播啊什么的，就從來沒想過吃一吃外面的飯嗎？”

　　“刷到過，也想過去吃，但是我媽那個人，她不允許有人忤逆她，她說不讓我在外面吃飯，我就一定不能在外面吃，不然她就會罵我，我反抗過幾次，她就開始哭，生我養我有多不容易，久而久之，我也懶得反抗了，反正我的口腹之欲也沒那么重。”

　　口腹之欲沒那么重……

　　我看著桌上所剩無幾的盤子，有些懷疑地瞇了瞇眼。

　　李卓敏見狀，干咳了一聲，叫來服務員又加了幾盤肉，訕笑道：“這不是才知道這些東西這么好吃嘛……”

　　“那你今天……”回去不會被罵嗎？

　　李卓敏聽出了我的言外之意，寬慰著我，“這個你不用擔心，我媽雖然控制欲強，但也很重禮數，我說要請幫了我大忙的同學吃飯，她就答應了。”

　　“而且我之前一直在國外留學，才剛回來，我媽對我的控制欲減輕了不少，不然我今天都出不來。”

　　“可是，你媽媽控制欲那么強，又怎么會同意你出國留學呢？”

　　這樣的人，不應該想把孩子拴在身邊一輩子嗎。

　　聞言，李卓敏笑得有些凄慘，“你說的對，所以我考大學都沒出江陽，學的也是她給我選的專業。當時我能夠出國，也是因為，公費出國留學在我父母眼里是件十分光榮的事，說出去很有面子，所以她們才同意的。”

　　我忍不住倒吸了一口涼氣。

　　聽上去就很窒息了，她還真真切切地生長在這樣的家庭，怪不得她身上總有一種割裂感，想必有很多事是她也不想做的吧。

　　那么追求許星朗這件事呢？是她自己想的，還是她父母想的呢。

　　我想問，但是我最終還是沒去問。

　　只是心疼地看向她，一邊用公筷給她夾著肉，一邊念叨，“沒事的，以后你就跟著我吃，好吃不膩的館子我知道好多，我帶你吃，保證把你這些年錯過的都補回來！”

　　李卓敏眼睛一亮，“真的？”

　　我點點頭，“比黃金還真。”

　　李卓敏一把抓住我的手，“說好的，不許反悔！”

　　我回握住她，“不反悔！”

　　看著緊緊交握的兩只手，我們倆不約而同地愣住了。

　　似乎是因為我們之間從來沒有如此親昵的一面，所以雙方都有些不適應。

　　火鍋的蒸氣緩緩上移，明明沒那么燙，但我們倆卻像是被燭火燙到一般松開了彼此。

　　隨后各自低頭吃著碗里的肉。

　　半晌，李卓敏率先抬頭，惆悵地說，“真沒想到，有一天我們兩個會坐在一起討論什么東西好吃。”

　　“以前我一直不明白，你到底哪里比我好，為什么他喜歡你不喜歡我，但現在我懂了。”

　　“你的鮮活，大度，是我遠遠趕不上的。”

　　“是我太死板，我不如你，所以他才不喜歡我。”

　　被她夸了一通，我還有些不適應。

　　但她說她不如我，這我可不同意，忙反駁道：“為什么一定要比來比去呢，每個人都有屬于自己的優點和缺點，你看你說你太死板，可是我覺得你很自律啊，你長相身材都不差，能力又強，他不喜歡你只能說明你們不合適，你的緣分還沒到，為什么一定要找出一個不如我的地方才能說服你自己呢。”

　　“而且像你這么好看又優秀的人，我覺得啊，你的正緣肯定和你一樣，是個既優秀對你又好的人，不要急嘛。”

　　“可是我爸媽說，從家世、父母人品上看，不會有人會比許星朗更好了，我就應該是許星朗的媳婦，我跟他天生一對，我就是為他而生的。”

　　我咽了咽口水，實在無法想象都21世紀了居然還有人這樣教育女兒，但我還是下意識辯論著，

　　“沒有人天生是為誰而生的，如果非要說一個，那這個人只能是你自己，如果你自己一個人就可以過得很好，不要男人也是可以的啊。”

　　“可是我家里人都說，女孩子不管讀多少書，總歸是要嫁人生子的，有個好學歷以后方便教下一代，最好就是當全職太太。”

　　我抿了抿唇，這句話我倒是聽說過，但我不認可。

　　不過這中間的一句話，倒是讓人感到有些欣慰。

　　幸好他們家人是這么想的，所以沒有攔著不讓女孩子讀書。

　　但我還是想問一句，“那你想嗎？”

　　“什么？”李卓敏懵懵道。

　　“我說，你想就這樣過完一生嗎，明明那么辛苦讀了那么多年書，眼看著就要闖出一番自己的天地了，還要回去相夫教子，這樣的生活，是你想要的嗎？”

　　李卓敏垂著眸，神色迷茫地喃喃道：“我……我不知道。”

　　我也不知道我說這些到底對不對，對她好不好，但此時此刻，我真的很想跟她聊聊我的想法。

　　“嫁人生子呢，是屬于我們女生的權利，不是義務，如果你遇到了一個人，你覺得跟他在一起，比你自己一個人要快樂，那就跟他在一起，如果你覺得，你自己一個人生活更快樂，那就自己生活，最重要的始終是你自己。”

　　“千萬不要為了任何人犧牲自己，我說的是任何人，包括你的孩子，而且一定要經濟獨立。”

　　“我媽媽就是一名全職太太，不，有錢人家叫的是全職太太，沒錢的，應該叫家庭主婦。”

　　“她的一切經濟來源都來自于我爸爸，每次都掌心朝上伸手要錢，但每次都不順利，可笑的是，她要來的錢都花在了家庭的日常開銷上，沒給自己花一分，就算是這樣，我爸還覺得錢花得快，懷疑我媽貪了錢，真是不當家不知柴米油鹽貴。”說到這，我恨得牙都有些癢癢。

　　“我媽一心一意照顧我跟我哥，但是所有人，都在說我爸辛苦，都在覺得我媽不用工作是在享福，這么多年一直借這個理由讓她受委屈，就連吵架，我爸都要說，錢都是我掙的，是我養的你。”

　　“可是家庭主婦哪有那么好當，光是一日三餐不重樣地做就十分難得，每天還要洗衣服做家務，我媽付出的辛苦一點都不比我爸少，卻一直被他們輕視。”

　　“你想象一下這樣的生活，不覺得很窒息嗎，你還會想要過這樣的日子嗎？”

　　李卓敏不說話了，垂著頭不知道在想什么。

　　我也覺得我話多失了言，便拿公筷給她夾著肉，“你瞧我，一提起這些就話多，不說這些了，來，吃肉。”

　　“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