魯格峰頂的清晨并沒有傳說中那么美,四周只能看到飄忽不定的迷霧,高峰周圍的自然風貌都被云霧籠罩,一切都是朦朦朧朧、隱約難辨,連太陽也遮掩在濃霧之中。只有努力透過云霧的縫隙,才能看到山下的湖面、村落和峽灣。
艾螢站在這迷霧之間,對著遠處影影綽綽的森林發愣。
自己幾乎和一個陌生男人赤裎相見,還是在她不省人事的狀態下,這個事實讓她羞憤的差點想當場自殺。但冷靜下來之后,她覺得自殺也改變不了事實,畢竟木已成舟,算了,由它去吧。現在最應該考慮的,還是怎么和外界聯系,讓父母知道自己被困在山里,好想辦法救她出去。
好在那男人尚算君子,在她清醒之后就再沒有什么更進一步的過分舉動,還用罐頭簡單弄了點豆子豬肉湯給她喝。她既沒有接過湯鍋也沒有說話,而是死死的瞪著他,像是要把他瞪出一個洞。他看著這個倔了吧唧的小丫頭,滿心的斗志最后化為一聲嘆息,將湯鍋擺在桌上,就拿出睡袋躺在了地上。
她不敢吃,怕里面放了什么迷幻藥之類的東西,畢竟,餓死事小,失節事大。她盯著他鉆進睡袋,不一會兒就聽見里面傳出了輕微的鼾聲。
她松了口氣正想躺下,腦子里忽然又蹦出一個念頭:不行,不能睡,萬一他是裝的呢?畢竟他已經把她看光了,說不定對她起了歹念,為了讓她放松警惕就故意這么做,好等她熟睡之后對她為所欲為!
她心下大驚,立刻瞪圓了眼睛,警惕的盯著地上的睡袋,全身的神經都繃住了。睡袋一有什么風吹草動,她都緊張的想跳起來。
好不容易熬到了天蒙蒙亮,她終于熬不住了。也許是兩天來的擔驚受怕,體能消耗又太大的緣故,她慢慢昏睡過去,一覺黑甜,睜開眼睛的時候,屋子里已經沒人了,他不見了。
她坐起身,看見桌上擺著她的衣服,疊得整整齊齊,看樣子已經烤干了。衣服旁邊放著昨晚他用來煮東西的那個湯鍋,里面是一鍋豆子豬肉湯,微微冒著熱氣,應該是已經加熱過了。
她的心突然就抽了一下,感覺有股暖暖的溫泉水流到了里面,把她的心立刻填滿了,填成了一汪甘泉。
雖然還是害怕,但畢竟餓了好幾頓,加之那湯的香氣四溢,她終究還是沒有抵擋住誘惑,戰戰兢兢的拿起湯匙,一小口一小口的把湯送進了嘴里。
不夸張的說,她覺得這是她有生以來喝過的最美味的湯。
吃了點東西,她補充了能量,感覺身上有力氣了。她迅速下床,開始一件一件的往身上套衣服,一邊套一邊還不時的往門口看,生怕他在這時候突然破門而入。
她心驚膽戰卻安然無恙的穿好了衣服。吃飽喝足,身上暖和起來,她又有精神了,于是慢慢向門口挪動步子,想出去透透氣。
出了屋子才發現,四周靜悄悄的,什么聲音也沒有,整個世界仿佛只剩下她一個人。兩天前的遇險好像是她的幻想,讓她產生了一種恍如隔世的感覺。
“你起來啦,感覺怎么樣?”她回過頭,看見他抱著一堆木材,有樹枝有樹干,有的已經用斧子劈成了一片一片。
“你拿著這些東西做什么?”她沒有回答他,眼睛只顧盯著他懷里的東西。
“兩個晚上把屋子里的木頭全燒光了,總得給人家補上吧?”他一腳踹開屋門,示意她跟進來,“外面寒氣太重了,還是進來吧,我把火生起來。”
“這不是你家?”她驚訝道,同時上下打量起屋子來。
他哈哈大笑:“當然不是,我在這深山老林里住著干嘛!曼尼亞有很多森林,基本上每個森林里都會分布著這種小木屋,就是用來給我們這樣的登山者救急用的,里面會備有一些基本的物資,比如生火的木頭、食品罐頭、急救箱之類的。前面進來的人用完后要補起來,方便后來人繼續使用,是這種小木屋不成文的規定。”他瞅了瞅桌上那個空空如也的湯鍋,“吃完了?能吃飽嗎?”她真像他家里養的那只貓,喂食的時候頭一扭走開,等他離開了就立馬跑回來吃個精光,別扭的要命。
她的臉馬上紅了,低著腦袋嘟囔了一句:“要你管!”本小姐想什么時候吃就什么時候吃!
“喲,知道頂嘴了,說明精神狀態不錯,體力也恢復了。”她肯對他開口說話了,這個訊息讓他振奮起來,惹得他想逗她多說幾句話,“你叫什么名字?”
她瞬間又變成了個悶嘴葫蘆,一聲都不吭。
“幾歲了?上初中了吧?”
根本就是瞧不起人嘛!“我……我已經15歲了!明年上半年就16了,9月份就要上高一了!”討厭,她看起來有那么小嗎?“你真狡猾,就知道套人家的話!自己的事一個字都不說!”她覺得自己發現了很了不得的事實,立刻戳穿了他的陰謀。
快16了啊,真是了不起呢!
“是是是,是我的不是,那你想知道什么呢?”將木頭碼整齊靠墻放好,他站起身,緩緩踱到她面前,“我一定知無不言、言無不盡!”他略彎下腰,靠近她的臉,玩味的打量著她的表情。
“嗯……比如,你今年幾歲了,怎、怎么會到這里來的呢?”她咬咬嘴唇,從劉海下面小心的抬起眼皮睇向他,見他正一瞬不瞬的盯著她,一下子結巴起來。
她嗅到了他身上那股熟悉的甘草味,就像昨晚在他懷里嗅到的氣味一樣,淡淡的,甜甜的,好像還帶著一絲微苦。她承認,這味道她很喜歡。
“我今年20歲,在曼尼亞國立大學讀書,老家在M市。”他在壁爐前蹲下來,用火鉗夾起幾片木頭丟進火堆,看著熊熊的火焰輕輕說道,“留學的日子很無趣,單調、無聊。所以學習之余,我喜歡一個人到處去登山,到曼尼亞兩年,我幾乎走遍了曼尼亞大大小小的山脈。魯格峰是曼尼亞的最高峰,我一直想征服它,于是三天前來到這里開始登山,然后在半山腰就發現了你,躺在雪地里一動不動,不知道有多久了。我發現你還有呼吸和脈搏,就背著你到了這里,花了一天一夜的時間,終于把你救活了。”他轉過頭看著她,鄭重其事的說道,“小姑娘,生命對于每個人只有一次。你才不到16歲,有什么事會比你的命還重要,讓你能毫不猶豫的放棄它呢?”
這位大哥,你是不是誤會什么了啊?
“呃,那個,我沒有要自殺啊……”她感覺自己滿頭黑線,“我是背著父母偷偷跑出來爬山的……”
“背著父母?”她的回答超出了他的經驗范圍,他一下子站起身,疾步走到她面前,“你是說,你一個人跑出來上魯格峰,沒跟家里人打招呼?”
她被他嚇著了,完全不知道他這么驚訝因何而來,只能機械的點了點頭。
“你在開什么國際玩笑!”他不由分說拽起她的胳膊,拖著她往屋外走,“小姑娘家家的爬什么山!趕緊給我走!你住哪里,我送你回去!”
“好疼啊!你、你放開我啦!”她用力甩開他鐵鉗似的大手,他怎么一下子變得這么粗魯這么野蠻!“我、我不要回去!我爸爸現在肯定在生我的氣,我回去就是死路一條!我不要回去!”
“真佩服現在的小孩,說走就走,瀟灑的不得了,完全不計后果!”應該就是那種被家里人寵壞的小公主吧,沒吃過苦沒遭過罪,任意妄為,他挺羨慕這種人的,“你爸媽現在一定急瘋了,到處在找你!你都不想想他們什么心情,就只想著自己回去會被打會被罵!又自私又任性!你們的字典里是不是根本沒有責任心這個詞?”他實在是出離憤怒了,也不管她聽不聽得進去,就這么對她疾言厲色起來。
“你、你憑什么這么說我!你又不是我爸我媽!”她完全被他的樣子嚇壞了,眼淚一下子涌了出來,哭哭啼啼,“我知道我罪該萬死,千刀萬剮!我爸已經說不要我了!說我不是他的女兒,因為我不聽他的話自己跑出來!我現在都無家可歸了,你、你還要罵我!哇——”哭聲剎那間淹沒了小木屋里的一切。
她這種天地聞之色變的哭法反而把他嚇住了,他呆愣半晌才醒過味來:“你爸說不要你?什么時候說的?”他大惑不解,“你不是背著他跑出來的嗎?你和他聯系過?”沒發現她身上有手機啊?
“沒有!是我夢見的,他在夢里跟我說的!他說我任性,叫我滾出去!”都怨他,害她哭成這個樣子,她的眼睛現在肯定腫得像發面饅頭,滿臉都是鼻涕和眼淚,要多丑有多丑!
她從嚎啕大哭轉為抽抽噎噎,好幾分鐘過去了,沒有再聽到他的聲音。
“你爸爸說得對,做人不可以那么任性,那么隨心所欲。”許久之后,他沉重而緩慢的聲音再度響起,“人生不是你想做什么就做什么,這叫責任;也不是你不想做什么就不做什么,這叫命運!想做什么就做什么,不顧其他,這是對自己和他人的不負責任。你生來世上,你的命運就注定了,不論好壞,你都必須去面對,你不想做也得做,非做不行!”
哭泣聲漸漸停止,她反復咀嚼著他的話。
做人不可以那么任性。他說的沒錯,就比如她,自說自話的跑出來,爸爸媽媽和哥哥,現在肯定急的團團轉,正想盡辦法到處找她;說不定還找了當地的救援隊,正在搜尋她的路上。她這一通大鬧,給很多很多的人,不知道添了多少麻煩!
比如,他。她給他就惹麻煩了,害他不能正常完成他的登山計劃,還要在這里費心照顧她。他好像說他是曼尼亞國立大學的學生?天哪,今天星期幾了?會不會耽誤他上課?
“對不起,我、我給你添麻煩了……”她悻悻地說著,她一定惹他討厭了吧,否則為什么會對她說這些話呢?“我、我現在就走!”眼淚再次涌出眼眶,她也說不清是為什么。一想到他可能已經厭煩她了,她就控制不住的傷心起來,只想快快消失在他面前。
“等會!冰天雪地的你一個人要去哪啊!”轉眼之間她已經跑出了門口,他慌慌張張的追了出去。
由于情緒不穩,不斷涌出的淚水又模糊了視線,她踉踉蹌蹌,一路顛躓,沒留神踩到了山石上濕滑的青苔。一個不慎,她失足跌倒在地,身不由己的向山下滾去。
她還來不及喊叫出聲,就聽見了他焦急的大喊:“抱住旁邊那棵樹,快!”
她根本無法執行他的指令,因為她遙遙看見不遠處有一塊巨大的石頭,正森然張開血盆大口,等待將她吞吃入腹。
完了,她一定會撞個頭破血流粉身碎骨,天靈蓋都會四分五裂吧!
她認命的閉上了眼晴,等待著死亡的到來。
然后,她感覺自己落在了一塊軟軟和和的墊子上。
荒郊野外哪來的墊子?
她嗅到了熟悉的甘草氣味,驚訝的睜開眼睛。
是他,正用他的身體擋在那顆石頭前面,將她護在自己和一棵樹之間。他氣喘吁吁,大汗淋漓,呼吸濁重。
“你怎么樣,有沒有受傷?”是他的聲音,因為過分緊張而有些顫顫巍巍。
她低頭看著自己,有血跡沾在她的衣領上,但不是她的,因為她毫發無傷。
感覺到有血滴在額頭上,她抬起了頭。
他緊緊的盯著她,那雙狹長的眼睛里此刻正充滿著擔憂和焦灼。他的右額角上,有一條觸目驚心的裂口,正汩汩的向外冒著血。那裂口像一條蜿蜒的紅蛇,順著他棱角分明的臉蹣跚爬動,仿佛正緩緩滑向她絕望靈魂的舌尖,細細品味著她內心恐懼的哭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