如何烹飪一份蘑菇?
暫時還是想不到,這樣吧,先簡單清洗一下,再清洗一下,然后用刀切片——也可以不切,先把餐具放下來,思考一下應(yīng)該通過怎么樣的手段去烹飪,這是口菇,在百年前被引入到拉芙蘭的蘑菇,也是目前拉芙蘭最廉價的蘑菇品種,由于是人工培植,基本能夠全年購買到,當然,最好品質(zhì)的口菇還得是深秋季節(jié)的。
那,切片拌入沙拉?還是成為繁雜料理的關(guān)鍵一環(huán)?
或者做一碗湯。
將這些口菇切成片……然后是洋蔥,融化黃油,加入一些蒜末和洋蔥末,再把口菇放進去翻炒一下,百里香、清水、面粉。
“接下來就是攪拌。”
古諾攪拌著鍋里面的那些東西,隨手將一旁的淡奶油拿了起來,她將淡奶油倒入鍋中,讓這些火焰繼續(xù)烹飪著這一鍋湯——奶油蘑菇湯,這就是她思考之后得出的結(jié)果,做一碗湯肯定是不會有錯的,至少這種味道很難讓人生厭,不是嗎?
“有誰想要試一下這個東西?”等待著蘑菇湯的味道散發(fā)出來的時候,她看向了四周,“這可是我親手做的蘑菇湯,由我——美麗善良的古諾做的蘑菇湯,就沒有人想要嘗試一下它的味道?相信我,這一定是讓你們流連忘返的香味!”
沒有人回答,在場的人都沒有看向她,不,再仔細點,在場的人都將自己的目光移開了,他們避免自己和古諾產(chǎn)生直接的視線,空氣之中彌漫著一種沉悶的氣息,一種怪異的安靜就這么在室內(nèi)蔓延。
“呃,古諾,不是不相信,主要是……你確定你剛才放進去的‘那些東西’是用來做湯的?”
一位女性這么問到。
“比才,這一次我是認認真真學習了廚師的步驟,我可沒有加過任何一樣多的東西,既然你們都沒反應(yīng),那我就隨機選一個人吧。”古諾抬起手,隨便指向了一個方向,“圣·桑,就決定是你了,你來嘗一下!”
“唉,真是不巧,我剛吃飽飯。”
“那德拉克洛瓦來試試。”她又指向第二個人。
“……如你所見,我在喝紅酒呢。”
“佩里戈爾!”她指向下一個人。
“咳……最近醫(yī)生說我不適合喝湯。”
“……你們找理由甚至不愿意用點心,雅克,那你來。”
等到蘑菇湯的味道發(fā)散出來之后,古諾戴起手套,她小心翼翼地將自己烹飪出來的菜肴端到桌面上,這一次……這一次的味道肯定是正常的,她很有自信,她非常自信,她的鼻子沒有任何問題,她能夠聞到這奶油蘑菇湯的味道。
這一切都是如此正常,如此和諧。
她已經(jīng)快記不清楚這是多久之前的事情了,好像也不是很久之前,在她的記憶之中這應(yīng)該沒有多少時間,但若是擴展到整個時間的尺度上來說,這已經(jīng)是很久以前的事情了,對于她來說,這一切都在眨眼之間改變,從他們這樣普通的生活,到王朝的落幕,再到這一刻的來臨,這一切都是如此迅速。
于是夢碎了。
并不是夢醒了,而是夢碎了,在某一分記憶無法繼續(xù)搭建世界的一切的時候,這一個朦朧的夢就碎掉。
人在做夢的時候總會在某幾個固定的場景之中,這些場景無法成為一個連貫的故事,這很正常,非常正常,這就是夢和它的基石。
在這破碎的夢中,古諾窺見了自己過去的某一件小事。
非常小的小事。
八人,她想起了作為‘八人’而存在時候的故事,王權(quán)殘黨……不,王權(quán),王權(quán)的八人,八個人,包括她自己,這些曾經(jīng)都是足以稱得上是美好的回憶,非常美好的回憶,如果將來需要讓她寫下自己的遺書,那么,這些故事應(yīng)該會占據(jù)很大的篇幅。
算了。
——拉芙蘭,卡爾蒂安,查理·弗朗索瓦·古諾之夢。
她踩在一片模糊的色彩之中,這是她的記憶,那些不太重要的,那些沒有被她深刻記住的部分,踩在自己的記憶之中,這是一種很奇妙的感覺,在夢破碎之后,她對于現(xiàn)狀的理解也更加深刻了。
“讓人接受自己已經(jīng)死了這個事實,是否有點太過于殘忍了?”她握著那一根指揮棒,現(xiàn)在,旋律暫時性地中斷了,音樂廳的記憶沒有蔓延到這里——這是清醒與夢的間隙,是一個人在即將醒來的那個瞬間,在這里,一切都變得如此漫長,明明醒來之后只會感覺過去了很短暫的一瞬,在現(xiàn)在卻看不見盡頭。
看不見盡頭的漫長。
“你背棄了自己的信仰,所以你成為了怪物。”莫泊桑抬起手,他不得不扶著那記憶的碎片才能夠讓自己站穩(wěn),這也是他第一次來到這樣子的地方,畢竟,如此危險的地方,他都是盡可能避免的,“當你選擇那些異端的時候,你就已經(jīng)死了。”
“隨你。”
古諾抬起腳,用力踩在這些記憶上,她將這些記憶踩到更加細碎的程度,現(xiàn)在,她的臉上有一種難以言喻的神情,就像是……一種憤怒和悲傷交織起來的神情。
“你來過白帆嗎?”她說。
莫泊桑沒有回答,他只是環(huán)顧著四周,看著那些不同的空缺,現(xiàn)在破碎的景色到處都是空缺,白色的空缺,黑色的空缺,沒有東西填補這里失去的一切,如果墜入到那些空缺之中會發(fā)生什么……他不知道。
會死嗎?
他不知道。
“如果你沒有來過白帆,那你現(xiàn)在在哪里?卡爾蒂安?卡爾蒂安,你在卡爾蒂安,你是一個虔誠的人,信仰那些天使,你‘堅信’天使的目光一直在注視著你。”
古諾輕輕一躍,帶著那連衣裙一同翩然落下,她是如此輕盈,就像是正在舞動的精靈。
“包括現(xiàn)在,你也堅信祂一直都注視著你,既然能夠到達卡爾蒂安,而且還擁有恩澤,那么,你肯定是踏上了覲見天使的道路。”
——這是事實。
“也就是說,我只需要動搖一些你的信仰本身,你所信奉的天使和你的理念本身就會產(chǎn)生一種重復……到時候,轟的一聲,你覺得你的下場會是什么樣?”
“……我堅信我的信仰不會動搖。”莫泊桑只回應(yīng)了這樣一句話。
碎裂的景色,碎裂的朦朧色彩,清醒和入夢兩種思緒拉扯著這里的一切,墜落到一個不會被意識到的角落。
莫泊桑堅信自己的信仰,可……他的信仰愿意相信他嗎?
他進入過不知道多少個異端的記憶之中,探尋他們曾經(jīng)作為人的某一個時光,能夠讓人背棄自己的信仰,選擇另外的一種事物,那些異端總會在這些人的心靈最為脆弱的時候邁步進入,在親人離世的時候許諾他們新的生命,在被病痛折磨的時候以健康為誘餌——它們并不在乎這些許諾能不能完成,它們只是想要勸誘這些人將信仰投入到它們的身上。
而到了這個時候,它們就能夠趁虛而入。
異端之所以被稱為異端,并不只是因為它們代表的信仰本身是錯誤的,在信仰異端的時候,往往意味著扭曲,屬于人類的部分被那些污染扭曲,往一個人的思維之中灌入大量不應(yīng)該知曉的內(nèi)容,將其剝離人的這個身份,從本質(zhì)上扭曲人的一切。
“當然,你的信仰不會動搖。”古諾點了點頭。
——但是。
“白帆并不在拉芙蘭之中。”她說。
——什么?
幾乎就是在聽見這句話的瞬間,一種驚駭?shù)母杏X刺入到了莫泊桑的靈魂之中,尖銳,冰冷,仿佛要剝離他所擁有的一切,認知阻礙……不,不是認知阻礙,這是窺視,是注視,這是天使對他的注視,他聽見的這句話是他現(xiàn)在不應(yīng)該知道的事情。
這是對于他而言過量的故事。
從不同的人口中說出來的同一句話,會有不同的意義,如果本身并不了解這句話的含義,那么哪怕說的再多,也無法傳遞‘信息’,讓一個嬰兒說出這個世界上的真理,和讓一個年老的研究者說出世界上的真理,所給予的信息是截然不同的。
讓了解白帆的人和不了解白帆的人說出這句話,所傳遞的信息自然也是不同的,現(xiàn)在,古諾說出這句話之后,在莫泊桑聽見這句話之后,他的思維被灌入了他不應(yīng)該知道的信息,緊接著,這一份信息的反噬就這么刺入到了他的大腦之中。
聲音。
古諾正在用話語的聲音歪曲他的思維,天使正在注視他,天使知曉他正在經(jīng)歷的一切,他不能夠繼續(xù)聽下去,他很清楚——他必須‘不去聽’這些聲音。
“看來祂們還是這么擔心,這么多年,還是和之前一樣。”古諾像是在嘲笑某些存在,“祂們依舊喜歡圈養(yǎng)羊羔!這也是為什么我會選擇虛榮——”
叮。
古諾的聲音戛然而止,取而代之的是一種尖銳的聲響,這些尖銳的聲音源自于莫泊桑自己,他的耳中溢出了紅色的血液,同時,他也將刺入到自己耳朵中間的‘某個東西’取了出來,他的世界失去了那些聲音,只剩下了這種嗡鳴。
“……這是祂給予我的考驗。”莫泊桑說,“這一切都是他給予我的考驗。”
他刺穿了自己的耳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