兩人面朝天花板,直躺在同一床被子里,明川甚至可以聽到王浩細微的呼吸頻率。
沉默片刻,她忍不住喚了他的名字:“王浩。”
“啥子?”
“那個……華興城在塔子山公園的項目,開標結果大概啥時候出來?”
“下周會開標。”
“出了結果的話,就馬上微信給我吧。我還是……想知道這個項目最后是被哪家公司拿到了。”
“你果然還在關注著開標結果。”王浩翻過身子,將手臂擱在頭下,側身躺著看她。
他長長的睫毛下,那雙清亮的眸子一眨不眨地盯著她:“就算已經(jīng)從源啟離職,明川你還是很在意那家公司業(yè)務的進展,對吧?”
明川并沒有馬上回答他的話。
王浩聽著她焦慮而急促的呼吸聲,過了很久,她才語氣浮移地開了口。
“這不廢話嗎?我混了足足七年,直到進入源啟,才第一次成為合伙人、第一次有了自已的獨立辦公室,我又不是心甘情愿要離職的。”
他沒急著回應,難得安靜地聆聽著她的話語。
明川咬了咬嘴唇:“如果不是被團隊杯葛得太厲害,如果他們不是動不動就威脅要離職,如果我不是一個人高速運轉透支了那么多,又咋會離職?”
一直竭力偽裝出一副已經(jīng)放下心結的明川,直到這時,才忍不住坦露了心跡。
王浩還是保持著沉默。
知道她難得說出心里話,又清楚她喜歡逞強的個性,或者選擇安靜聆聽才是最好的陪伴和分擔。
他挨得很近。
均勻的呼吸聲,在明川耳畔此起彼伏。
這是與她心煩意亂的急促呼吸完全不同的、另一種悠然自得的呼吸頻率。
讓明川幾乎就忍不住想要詢問,這家伙是怎么可以擁有這么從容自在的呼吸?
她都快開始忌妒他了。
于是她故意向王浩望著她的相反方向側過身子,將一個冷漠的背影丟給了他。
就算察覺到明川故意避開他的視線,王浩也不以為意。
也許覺得太無聊,他信手用手指想在她背上寫字,嚇得明川立刻重新轉過身子,用力打落他的手。
“喂,王浩,我不是提醒你要自重嗎?我又不是你女朋友,想賣弄孩子氣的話就拜托你找個女朋友盡情去耍個夠!”明川擺出一副兇狠架勢。
然而這股氣勢對他來說,似乎完全沒能產(chǎn)生任何威懾力。
“我這不是在擔心你,才會拼命逗你開心嗎?真是狗咬呂洞賓……”
王浩話沒說完,明川的拳頭就已經(jīng)雨點般砸在他的身上。
“你才是狗!你才一副人模狗樣!”明川朝著他毫不客氣地揮拳。
“是、是、是,你不是狗,我們明川咋會是狗呢?”王浩壞笑著說,手忙腳亂地試圖抵擋她的進攻,“你干嘛?我不已經(jīng)說了你不是狗嗎?”
“你個胎神!”明川怒罵。
對于王浩的解釋,明川怎么聽都不是滋味。
她越奮力向他進攻,他招架得似乎就越興奮,簡直像個高中少年一般。
兩個人就這樣,在被子里相互鬧騰了好一會兒。
“咋樣?現(xiàn)在心情是不是好了一點?”王浩轉過頭看她,“這樣我也不用太過擔心你了。”
“擔心?”明川哼了一聲,“少來!你擔心我啥子?”
“你這么愛錢、又特別沒安全感的一個人,收入一下子停了,不光沒存到錢,而且還要花你卡里的錢。我在想,如果接下來還沒找到適合的工作,那你該咋辦?”
“?!”他的話,一下子刺到明川內心最柔軟的角落。
無法反駁。她猶如被直接剝開了一道道在心扉四周筑起的高墻。
直言不諱的王浩單刀直入地向她談到了,那些曉婷和顯崧不敢在她面前觸碰的話題。
“是啊,還能咋辦呢?”明川蜷著身體,語氣疲憊地回應,“王浩,最近我一直在想,是不是該回海口了。”
“錘子!你在說啥子鬼話?你23歲就和曉婷一塊來成都了,海南房地產(chǎn)水漲船高時你不在,現(xiàn)在全域限購了你想回去?回去能找啥子工作?成都這邊好歹每個月都還有工作機會!”
王浩嚷了起來。
難得看到他著急的模樣。
一聽到她想回海口,他就再也按捺不住了。
“而且……”他開始推她,“你就這么滾回去的話,那曉婷咋辦?那顯崧咋辦?我又咋辦?你就這樣拋下我們,一個人回到那不景氣的島嶼養(yǎng)老嗎?”
養(yǎng)老。
這個詞刺痛了明川的心,她不禁沖王浩吼了起來:“是的,我都30歲了!還擔得起這個行業(yè)身兼多職的規(guī)則嗎?你覺得我還能再熬多少夜呢?”
她越說越激動:“不管經(jīng)驗再怎樣豐富老練,這個社會只會盯著職場人的年齡說事,只會贊賞年輕人朝氣蓬勃的加班和熬夜!回海口我起碼不用付房租和生活費,可以賴在家里寫小說!”
“做夢吧你!真以為作家那么好當?網(wǎng)文的錢那么好賺嗎?你這樣的人,回海口只要幾個月沒賺到錢,心里就立刻會慌,然后又會埋怨為啥子不留在成都。你這個人我還不清楚嗎?”
王浩駁得她沒話說。
他就像她肚子里的蛔蟲,總是能夠輕易看透她的偽裝,而洞察到她內心最真實的部分。
“別說了,反正你都說了我適合養(yǎng)老,我干脆就回海口養(yǎng)老算了。”明川口是心非地慪氣。
“我所認識的林明川,可不是隨便就會被別人一兩句話就給人生定義的人!”
王浩突然拂開被子,隨后直起身體,一把將她從床上拉起,雙手牢牢抓住她的胳膊。
明川被他攥得生疼。
“源啟的事已經(jīng)過去了,就算后悔、就算你哭著喊著也回不去了。”他直直地凝視著她的眼睛,“老板衡量員工只會從利用價值出發(fā),張強在你和團隊之間選了團隊,所以翻篇吧!”
“去刷BOSS直聘吧!里面一堆總監(jiān)職位在招聘呢!再不濟你來我們紅蜻蜓,我們公司有個事業(yè)部還缺策略總監(jiān),我給你推薦進去!”
王浩是真的被她惹急了。
此刻他看向她的表情,像極了一位拼命想要守護和挽留最珍貴事物的少年,一點也不像個29歲的輕熟男。
這股鮮明的少年意氣拂面而來,讓明川突然說不出話來。
他的手指按進她的胳膊。
很痛。
然而明川卻能從這些痛楚的反應里,感覺自已真實的存在。
“我才不去紅蜻蜓,溫江那么遠的地方,我才不去。”她聽見自已用很輕的聲音回應著,“喂,王浩……我這樣的人,真的適合在職場……繼續(xù)做下去嗎?”
王浩看著她,深深地、專注地看著她,然后松開了她的胳膊,騰出手來摸了摸她的頭。
然后他的嘴角,又露出明川熟悉的壞笑,用痞痞的腔調說:“為啥子不行?成都那么多家公司,總會有一家的風格能和你共鳴。起碼這里還有機會可以選擇,對吧?”
仿佛預感到?jīng)]多久,明川一定會拂開他的手,王浩適時地收回了摸著她頭的左手。
“頸椎和腰椎最近有不舒服嗎?趁著這段時間好好休息一下,不要太急。只是,不要隨便再說啥子要回海口這種喪氣話了,就這么認輸你甘心嗎?”
她確實不甘心。
在成都拼搏了七年,就這樣以敗者的身份回到海口,也不過是換了個地方繼續(xù)自責和后悔而已。
王浩最后的這句話,激發(fā)了明川不甘愿就此被擊倒的倔強。
那大概是她在成都最后的倔強。
明川望向王浩。
“喂,留下來吧。”他少年氣地扯著她的手,“再咋樣,這里還有我們呢。”
感受到他一心想聽到答案的急切,明川不由得半開玩笑地回應:“你這家伙靠得住嗎?”
王浩笑了起來。
聽到這句回答,他有種松了口氣的感覺。
有些事情,即使不言語,即使心聲偶爾不傳遞,在彼此的心里,一定全都知道。
這家伙總是鬧騰,總有用不完的元氣和朝氣,可能也正因此,像她這樣從小在父母爭執(zhí)吵鬧不斷的原生家庭里長大的女人,和他在相處間才會產(chǎn)生奇妙的互補作用。
王浩某些時候很單純,雖然痞味濃厚、性子又很直接,卻充滿陽光般的朝氣與溫暖。
每當她被內心劇烈的不安全感所折騰時,他的陽光就會直驅而入她的心坎,驅散那些在四周縈繞的陰霾。
所以他從來不會被她的鋒利與尖銳所刺傷。
正因為是這樣的家伙,才有膽量在她面前直說不諱。
畢竟他的厚臉皮也擋得住隨之而來的猛烈攻擊,不管怎樣的意見對立,兩個人打打鬧鬧也就過去了。
就這樣回海口的話,以后就不能像這樣經(jīng)常見到這么有趣的家伙了吧?
連熟悉的太古里、IFS、晶融匯,都會成為時常懷念的過去。
如果想起周末必逛的望平坊,也只能在手機相冊里感慨一番。
即使是這間住慣了的套一,空出來后,很快就會迎來新的租客。
已經(jīng)成為自已生活不可或缺的這一切,都會隨著歸程,在頃刻間成為只能追憶的過去。
所以不能就這樣回去……至少不能在這個艱難的時刻,以敗者的身份灰溜溜地逃回海口。
那不是她林明川的風格。
迎著王浩明亮的眼眸,對于去留,明川心里此刻有了非常清晰的答案。

吳騰飛大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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