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走吧,我們過去看看。”
(哈?我也要去?)
“總不能我一個人去吧?”
(……“我”去了,“你”也是一個人啊?)
我看了一眼那曾經的精裝蒸屜,現在已經成了消磨意志的安樂屋。
“趁著現在天早還不熱,快去快回吧。”
(那讓旭哥兒送你啊!)
“為我一人?”
我搖了搖頭,向小書生伸出了手,看著他幾步一竄,跳了上來,坐到了我肩膀上,我才擺出“一二一”的姿勢,一邊大張旗鼓地出發一邊在對不知道那個誰說著:
“我呀,是個怪人呢……不喜歡車,也不喜歡把事兒看上去得做過了……”
半握空拳,雙手交替揮動,我是想學學軍人那般規整的步伐的。
“……所以我才有些討厭自己呢……”
只是在心里接上了這半句,下一刻,我便被路旁竄出的那一叢翠竹吸引了過去,伸出二指學著用劍那般一挑,拿住一枝剛剛冒出的新芽尖,輕輕一扯,放到嘴里叼著。
就這樣,再無“規整”二字可言,仿佛這才是我的天性,步伐也隨之變得歡呼起來,就這樣吊兒郎當地往我的目的的去了。
(諸位,書生這是去看看那楊家老宅呢!早就聽說了一些傳聞,倒不如自己親眼去看看的好。畢竟,陳老板博物館的那一棟主建筑,就換了它和鼓樓不是?現在鼓樓那邊連吊塔都還在工作著,我們這最基本的工地安全知識還是有的,那么書生也就只能去做做這老宅的文章了。就這樣悠閑地隨著書生逛逛吧,小生也就不再多說了。)
我拍了拍口袋,確認了自己的紙筆都還在兜里,便又加快了些腳步,書生自嘲地說了吧,我待的那地兒,是“邊關”。
現在我正沿著水泥路在往整個景區的核心部分前進,上過坡,看見前面河上那“風雨橋”,便是這動與靜的分界線,工程、園林、水電、規劃都忙得飛起,只有我們那“文雅清幽”的博物館人員,在守著死氣沉沉的物,還有那死氣沉沉的關。
“看你怎么想啰,這也可以說是‘靜雅安閑’、‘澹泊致遠’……”
我幾乎是肯定地點了點頭,更何況,這動中有靜、靜中有動的道理,乃是恒古不變的。
于是我跋山涉水,嘖!別以為書生是生拉硬扯,從我那邊關到楊家老宅,真是爬了兩座山,過了一條河,這才到了鼓樓那正對面的小高地上。
上來的路也是一轉三折,還藏在了竹林、灌木中,頗有些曲徑通幽處的感覺了。只是我這爬完坡一上來,首先看見的,確是一棟青墻數層的小洋樓,這好地方,反而是有些被它占了先機,奪了光彩……
這大概是丁館長的落腳處了,我也不準備去招惹他,從窗前快步走過,雖然都是玻璃墻,但窗簾太厚重了,往里什么也看不見。
“走了!別把丁老惹過來了,和他耗不起的!”
我對著那好奇心旺盛的小書生喊了一句,他都已經把臉貼到玻璃墻上去了。
“小哥兒!來搞么子滴?”
我先是被這聲嚇了一跳,發現是方言,又放了心,不過這口音又有些怪怪的,干脆轉了頭,看見那雨布搭的棚子里出來了一個人。
這是一位藍布衣服,皮膚粗糙,黝黑中透露出健康紅潤的男人,年紀嘛?肯定是伯伯朝上,但卻是老大爺朝下。我暗暗觀察之后,有了這樣的結論,上前隨意的拱手施禮,問他:
“老爺子貴姓啊?我是這邊景區里以后博物館的工作人員,來看哈這楊家老宅子滴!”
“貴么子貴哦!都是些搞活路滴人,我和這宅子是家門!這博物館滴我曉得,前一陣子幫你們裝了架子床滴吔!浩哥兒不記得我了么!”
我急忙提問,回避了這個令我尷尬的問題:
“你們是搞得差不多了吧?能進去看哈嘛?”
“沒得問題,就剩些板子沒裝了。走走!我還想看看你們博物館滴,能不能看出什么門道呢!”
盡量別讓別人失望吧,我笑了笑,跟著這位楊師傅往這簡易的棚子里走去。走了幾步,發現有砌墻的痕跡,便隨意和楊師傅交談了起來:
“這里還準備砌墻么?是準備跟這邊的小洋樓隔開?”
“不曉得,陳老板自己交代的吧?我們是木工,這些是泥瓦匠的活路。”
我只應承了一聲,心里卻在想,把這原本敞亮的院子一分為二,恐怕有些顯得小氣了,還不如直接在上來的竹林路口修建大門,跟著山勢下來,也正好是把青龍盤了起來……
“什么時候見著陳老板,試著和他說說吧……”
我打定主意之后,越過這剛剛砌的墻根,走到了雨布搭建的棚子下。
“嗯!平地的虎坐式屋子,并非是我們這有趣的‘吊腳樓’樣式。”
楊師傅聽見我喃喃自語,轉過頭來等著我一同進去,然而我走去了房子側面,打算從外邊看起。
“五柱四騎,那里面肯定是‘三間兩廂一正’。”
“浩哥兒也曉得‘柱’和‘騎’?”
來之前我還是先查閱了資料的,有個大致的印象,強記了一些東西,至少不會被人當面拆穿。我看著楊師傅,只笑了笑,把“懸山頂”這話吞進了肚子里。
再沿著屋子的水檐轉,路過窗戶的時候也沒有多看,因為雖然刷黑了,但是卻能一眼看出年份并不夠。不過,我意外的發現這屋子散發的木香味很有些特別,那是一種淡雅的幽香,并且不會因為時間的原因就麻痹了你的嗅覺,若有若無、時隱時現,沁人心脾。
見我看的認真,楊師傅就來問我:
“浩哥兒發現這屋子有么子不同沒得?”
“……暫時還沒有,看起來和其他的老房子差不多啊?不過幾根大柱少見的又直又粗哦!而且,我一直聞到有點點兒香味,是這房子的木料的味道?”
楊師傅聽我這樣一說,就拉著我轉去了正面,急著要我進屋里看。
我跨過那幾乎齊膝的門檻,就來到了這屋子的中堂,前面留給家神的位置看起來是老木頭,不過是老木新工罷。楊師傅從一進屋子就一直笑著盯住我,看樣子我不說點什么都對不起他了。
“這家的家神沒請過來?”
“那不曉得,我們只是搞房子的,這些細節東西估計就是要你們來搞了!”
我微微一笑,記憶中無風山上到是真有楊氏的雕花神龕,同姓而已,時間對不上。
“缺少香案、秦凳……八仙桌和靠背椅……”
我暗暗在腦海中思考起這房子原有的擺設,去庫房里拼拼湊湊,倒也能把這地方像模像樣地打理出來。有了大致的了解,我便不再拘泥于視平線的位置,開始上上下下打量起來。
“這匾額是屋子帶來的?”
我指著中堂寫著“百世流芳”的匾額,試著去問了下楊師傅。
“那估計是,反正是一路(一起)給到我們滴。”
我輕輕點了點頭,只多看了這匾額一眼,就發現了點問題,這是一個估計只有書生這樣的怪人才會去注意的問題。
紅底金字的匾,那“流”字上卻少了一點。
“媽吔!這不會是這家祖上闊的時候,得罪了什么玩筆桿子的人吧?”
楊師傅見我臉色有些奇怪,便問我:“看出么子來了?”
“哦,您兒看,這匾額是兩句話,寫的是‘百世流芳’,雕的是‘萬年長青’。”
我瞬間把話扯到了其他一些淺顯的東西上,把這“一點不留(流)”壓在了肚子里。
“哦?哪門(怎么)說呢?”
我笑著指了指這匾額的邊緣雕花部分,為楊師傅解釋道:
“您兒看,它沿著邊緣雕了卍字,又用芭蕉葉相連,不就是‘萬年長青’了么!”
楊師傅聽了我的解釋,仔細看了看匾額,點了點頭,對我贊賞有加:
“茍!你們搞文化滴是不同啊,我們這些雕木頭的就在看花花草草雕起來好看,就不得往那上面去想!”
“呵呵,無人說就不會察覺,可我看得這‘一點不留(流)’,不會在這中堂掛了好幾百年了吧?”
我微笑著暗自腹誹,卻覺得有些事情真是玄妙。
“結果這家人連祖宅都賣了,聽說最后這兩支人,一支已是孤老,另一支倒還有一個獨苗苗兒……”
“咦!這么說來,這匾額也可以讀成‘差一點不留’?”
“…原來這位前輩,還是給人家留了一線生機的啊……”
這一瞬間,或只是我的妄想,但卻有了一種跨越了數百年,看見了一位惡作劇成功的書生,正在向我眨巴著眼笑著,一臉“你我皆知”表情的幻覺了。
看著幻覺中那書生的笑容,我這書生也跟著笑了,那是一種久逢知己的笑,只笑得我的心情大好了起來。然而,楊師傅只是看見我笑,無從得知我為何而笑,全當是看見了古董、鑒賞了玩意兒的開懷了。
見他還在等著我高談闊論,我就走去看看中堂后面的房間。
“這是神道,用來放置神柜、香紙燭火的地方,如果房間緊張,會讓獨身的老年人睡在這里,讓他們提前享用香火。”
提前做了功課的我,裝作這是我的常態,楊師傅一邊點頭,一邊同我說了件詼諧的事情:
“也有把這里打通的,不過那要是有錢人家,分的大房、二房,要是這邊是媳婦兒,那頭是公公住的嘛……”
“……那不是成了‘扒灰’的哦……”
“哈哈哈!”
楊師傅聽見我去接話,倒是他自己先大笑了幾聲,這才對我說:“還以為你們年輕人不懂這么些吔!”
可惜,您前面這個年輕人是個異類,里面裝著的,盡是一些再難用上的東西……
“走走!我們去兩邊看看,這里沒得什么好看滴!”
楊師傅催促了我,我看他一直急著讓我去看看兩邊的房間,莫非這房子真有什么不同之處?
于是,我們先去了左邊的廂房,這也是我們人類的習慣,下意識時,多會選擇左邊,所以這左邊就成了房子的尊位,又稱為“大邊”。
(對了,為防止各位看官有所混淆,這屋子的左右,是以主人坐鎮中堂之后,面朝屋外的左右來區分的,各位可別踩著他人門檻說這“左右不清”,那左右不清的就是你了!記住,諸君都是“客”,主家的左右前后,才是這房子的前后左右。)
我點了點頭,贊同小書生的科普,然而被楊師傅看見,似乎又誤會了什么。
“浩哥兒看出來了?”
我沒有回答,只是把臉色調整到嚴肅模式,便開始從書上看來的東西中一一比對,左邊這廂房按理說我站的地方應該是有一個火塘的,然后火塘后最暖和的房間,便是屋主的臥室。可是現在既沒有火塘,也沒有把這空間一分為二的隔板,雖然看上去寬敞了很多,但是卻不太符合老屋子原本的布局啊?
我試著詢問了楊師傅,他卻輕描淡寫地告訴我說,這隔板本來是有的,陳老板說按照原來的布局就顯得房間里有些太太壓抑了,所以這些料子都被補到其他外圍的板子上去了。
我看著此時有別于書本描寫的寬廣空間,雖然有些疑惑這樣做的合理性,但確實感到了那么一些不同的心曠神怡。
“改個布局就會有這么大的效果么?”
我這樣在心中發問,隨即,就被我察覺到了什么不同于其他老房子的地方。
這老宅里的板壁過于完好了,雖然包漿看上去有被人清理過的樣子,但是那種歷經了數百年的痕跡,卻無時無刻提醒著我它們的年紀。并且,讓我察覺到了,這讓我心平氣和的,不僅僅是這房子后改的格局。那種一直環繞在身邊的淡雅香氣,恐怕才是真正原因。
“這老屋子,不一般!”
察覺到了不同的我,走進了那些柱子,仔細觀察起來。房間內,已經經過了初步的清理,那上面長久以來被煙熏的痕跡都幾乎被清理了下去,這才露出一些木頭的本色。我用力嗅了嗅,原來一直聞到的恬靜幽香就是從這些木料上散發出來的。
然而這些木料上的包漿恐怕得數百年才能形成,我心中便開始了自問自答:
“什么木料?幾百年了還有這樣的好聞的氣味?而且這質地,這個頭,怕砍下來之前也是有了幾百年的樹齡?”
干脆閉上了眼睛,仔細在腦海中挖掘著有用的信息,把我想到的錯誤答案一一劃掉,試圖剩下一些接近真相的答案。
看來,這才是楊師傅急著要拉我見識的東西。
在我劃光了所有選項之后,搖了搖頭,選擇了放棄,這還是虛心請教一下吧……
“楊師傅?這都是白木我曉得,但到底是什么,我只能問您兒了!”
說話間,我又否決了幾個答案,于是加了一句:“這不是我見過的民居里常用的木料,有些特別。”
“這哪是民間用的木料呢?”
楊師傅迫不及待,可又想看看我為難的樣子。
“你往高頭(上面)猜!這就不是老百姓用的東西!”
這話一說倒真是提醒了我,往高處猜?有多高處?莫非……我們辦公室那大黑漆方桌!
“咦?楠木?”
我看了看楊師傅,似乎他有更進一步的期待。
“金絲楠木?”
“唉!”
我眼睛瞪大了,把這房間四周一望,發現一個驚人的事實。
“這都是?這么多!”
“八九不離十啊!起碼八成以上,都是!”
我真是有些呆住了,這是民間的“楠木殿”么?
這下輪到我拉著楊師傅急匆匆地往別處去看看了,只把右邊那廂房的門一推,我是明白了……真如楊師傅說的,“八九不離十”啊……
我驚訝地望著這房間的板壁柱梁,并且把自己能夠到的地方一一摸索,口中贊嘆不絕:
“哇擦……這牛掰大發了……”“能在全國找出第二棟來不?”“看這樣式和細節,明清是跑不脫了……”
“鎮館……不!鎮園之寶啊……難怪景區把這老宅放在和鼓樓對等的地方……感情是一明一暗兩個陣眼啊……”
突然想到這屋子一旁的小洋樓,頓時就覺得有些掉價了,而且刺眼……
“好歹換個純木榫卯的啊……”
我還在喃喃自語,楊師傅就聽見有人在叫他了,于是便要離開。
“浩哥兒,你自個慢慢看,我搞事去了,上面還有點板子要修,就不陪你了!”
聞言,我轉身跟楊師傅道了謝,走去了左廂房。那邊的光線要更好一點,并且從窗戶望出去,正好看見河對岸還在建設的鼓樓。
推門進去,四處望著想找一個可以坐下的地方,那門“吱呀呀”關上之后,我便看見了幾個樸實穩當的小凳子,二話不說,扯過來就坐上了。
拿出紙筆,我又想了想,起身坐到了地板上,把那小凳子當起了桌子來用。找個窩著舒服的地方之后,我便盤坐著靠著柱子,試圖通過打坐來稍稍自主地進入那離神的狀態。
只輕輕搖晃了一陣,就看見小書生也出來了,我知道,就快成功了……
“好了!這故事,要怎么開始呢?”
([爬到了書生腿上,學著那書生盤坐起來,然后打開折扇,輕輕地扇動著])
“哦哦!來了來了!”
聞著這幽幽楠香,這第一次自主進入離神狀態卻是如此成功……
那……我,去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