春霧自與陽衡告別后,徑自出了園子,隨即走到了房門前,彳亍著,不知該不該進去。天色已很晚了,她想著,再逃避也不是辦法,就毅然進入。
幽幽的燭光,仍長明著,塑像猙獰的眼神,此刻尤為駭人。春霧不由得打個冷顫,輕輕地往里走。修女們都躺下了,有的早已睡著,起了一片一片的鼾聲,有的翻來覆去,床板吱吱作響。春霧走到自己的床前,床鋪整理好了。春霧想了想,決定先看看廖嬤嬤的情況。她上樓去,廖嬤嬤的房門半開著,她聽了很久,老人也輾轉反側,時有嘆息。她很想進去,但推開房門前,再次退縮了。她回到自己的床上,躺下,手中仍戴著那枚戒指。戒指冰涼,讓她夜不成眠,她時時聽見自己的呼吸,感到在與自己對話。
該怎么辦呢?莫非真該逃亡,逃離這熟悉的地方?她不知道,況且,最重要的,她不敢這么做。她有點害怕未知的未來,陽衡勾勒出一幅美好的圖景,而通路卻落在迷霧之中。她想拒絕,又感到這戒指的束縛。她恨不得把戒指取下,狠狠地擲在地上,可那是陽衡的信物,那是——一個象征。她必須珍而重之。
她坐起來,想進去廖嬤嬤的房間,和她傾訴今天的全部,就像以前那樣。就像孩提時的她做了噩夢,就噔噔噔跑進去,嬤嬤憐愛的話語與目光,總能撫慰她受傷的心,拂去那些縈繞的不安與迷惘。可是如今已不能這么做了。
二者不可得兼。她想留在此地,她想永遠當個不諳世事的修女。可是,她偏又天生不同常人,她知道許多,對于一個修女來說無用的知識,使她在早禱和晚禱間,總在質疑著面前所有。她疑惑著,有時竟想拋開一切枷鎖,摒棄一切可有可無的諸神,只成為她自己,像西方所說的那樣。神靈的存在,不應損害凡人的一絲一毫,不能因為它存在,就勒令世人頂禮膜拜,令其作繭自縛。其他修女,怎么說呢,除了極少數,大抵只是渾渾噩噩地過著,不知判斷,不問對錯。只是覺得要那么做,就去那么做,他日讓這些盲目的人,走上斷頭臺去,或許也會照做的吧。
唉。如果她走了,即便真有那海市蜃樓似的未來,于她而言又有何用呢?她想,我不能失去了廖嬤嬤,而我不在時,廖嬤嬤又將如何呢?她難以想象,老人能否失去這女兒似的春霧。然而,我留下,也只是個可恨的累贅吧?指不定何時就斷了氣,那時遺下的悲傷,豈不比這出走強烈千百倍?至少,我離開此地,即使頃刻就死去而魂歸天國,只要消息未曾傳達,廖嬤嬤在因我的背叛而痛心之余,也不會比眼前的死亡更加痛恨。畢竟,只要我杳無音訊,在廖嬤嬤心中,永遠不會覺得我已故去。她會時刻把我當成反面,警戒后來者,不要如何如何,切勿重蹈覆轍,但我終歸能以那樣的形式,在所有人的觀念中,活著。
她明了這個道理,又堅定幾分出走的信念。手中的戒指,告訴她,在剛才無意識伸出手的一刻,就已經斷絕所有退路,讓自己變成了陽衡的附庸,成為他的人質,只得隨著他前行,不管去往何處。她落下幾滴淚來,未來到底會怎樣呢?這致命的拙病,真能好轉嗎?她無故地相信,陽衡一定有辦法。
她開始害怕天明,害怕即將面臨的災難。她寧愿這憂郁而清冷的夜空,永不終結,永不迎來朝霞。不,不行,如果這樣,她又怎能再見到陽衡呢?她又開始盼望著天亮,盼望著一個又一個破曉,她想看日出的明快情景,想面對晨曦,放聲高歌。但她忽然想到,這樣的生活,還能延續幾天呢?她自己,又會在何時面臨終結?她復期待時間慢些流逝,期待日月緩行。這樣默默地祈禱,到了后半夜才淺淺睡著。
她起來時,昏昏沉沉,感到天旋地轉。好容易鎮定下來,往外看看,日出微亮,幾縷晨光透入。她感到幾分慶幸,立刻梳洗,找了紙筆,寫信。
筆落在信紙上,停住了。她不知該寫些什么,舉棋不定。她感到空耗著時間,那就不寫了吧!她把墨水放好,躡手躡腳地走出房間,狹長的走廊,滲入熹微的曙光。她走出去,方發現臨近清晨時,園里下了一場小雨。草木染上了仲春的色彩,枝頭上凝結的霧滴,不知是雨水還是晨露。她湊近去,嗅到雨后的清氣,伸出食指,接住那欲墜的水珠,水珠在指尖晃悠著,三棱鏡一樣散射光彩。她輕輕往前走,忽然被日光閃了一下,三棱鏡便倏地滑落。
她只是嘆息。漂亮而純粹的露珠,終不能免于消逝。
此時眾人應紛紛醒來了。她已準備好迎面的指責,正走回去,發現窗戶開著,她就往里看,果然,她們在忙各自的事。春霧知道,自己此刻本應吃些早餐,繼而開始早禱。但是,她想起陽衡的面包,就躲到一處,輕輕地翻開包裝紙。面包小小的,早已經冷卻了,上邊畫著三筆的笑臉。兩豎一弧。她也隨這笑臉,笑了起來。
她咬了一小口,里面的草莓醬汁,香甜如蜜,摻著春草的芳香,幾乎要滿溢出來。她感到自己漂浮在半空。忽然,她充滿了一種莫名的愉悅。
陽衡回到店后,更是時時想著春霧,感到一日不見,思之如狂。他做面包時,更加心不在焉,常常連調料都忘記放,和面時,也只是磨洋工,都是師傅和承杭在出力。某次讓他制造一批面包,他神不守舍地,亂放材料,浪費了不少面粉。這套面包,由于和其他照著一個模子做,形象上差異并不很大,甚至到以假亂真的地步。他自己也不曾發現。他厭惡自己這般懶惰無能,卻又無計可施。這樣度過了一兩日。
某月某日晴
今天又胡混著過去了。師傅怒目而視,我沒有辦法,我的心,已經不在這店里了,已經隨我的春霧飄去了,我的心飄到了遠方,飄過田野與山脈,去到一片永遠溫暖光明的所在……我要逃離這里,如今只等待春霧的答復了,她一定,一定會答應我吧?
某月某日晴
唉。我的春霧,怎么遲遲未有回信?莫非,我被拒絕了嗎?不可能。絕不會這樣。
這段時間在寫小說。有很多構想,卻只是遠未成型的迷夢。一些小說寫了開頭,就停止了,另一些,在提綱階段就已擱置。到底怎么辦呢?無論如何,我不想在此處待著,不想再浪費時間了。再等一天,我都快要發瘋。
我總會想到,她是修女,我這么做,會不會有些不妥當。但轉而推翻自己的疑惑,怎么能讓這偽神,在我面前攫走春霧!這是不可能的。不能為了虛假的神意,破壞這真實的,人的感情。
某月某日晴
最近寫日記的筆力,總在下降,不知為何。總感覺,文字并非落在紙上,而是在筆尖向外飛去了。墨水會干涸,文采也庶幾枯竭。歷來不乏這種故事。
店里休息一天。無聊,等回信,輾轉反側!她會不會出什么事了?千萬不要!
陽衡:
貴安!
這幾天未能及時回信,真不好意思!但是,我遇到了很多麻煩。先和你說些不相干的事吧,請別介意。
你知道嗎,那天我沒吃早餐,耽誤了早禱。我們過幾天不是望山節嗎?我回去時,看見幾個人在抬凳擦桌,我近前去,問她們需不需要幫忙,她們卻不回應。晚些時候,我想尋一塊抹布擦擦桌椅,無奈沒有找到。我想著問問人,看哪兒能取塊多余的,她們也不搭理我。我感覺我成了透明人。你能看到我的信嗎?沒有你在,這陣子甚是難熬啊。
當然,也有幾個熱心的好人,例如云萍,就是我上次跟你說的,告訴我們要反抗那個。她和另外三四個人,沒有冷落我。但我問她們,為什么別人變成這樣,她們卻緘口不言。像在保密,但我已無心去了解緣由了。至少現在不是孤身一人,這就足夠了。
我想去問廖嬤嬤,怎知她也不管不顧!我感到被背叛了,繼而昏天黑地一般,再三呼喊,她不應,只是眼角淌出了一滴淚。我不知何故,只覺得這修道院,已快不是我的家了。我的家,我生長了十七年的地方,將我拒之門外,讓我成了行尸走肉一樣的東西。晚上還好,晚上,天黑,掩住了許多不堪直視的事物。到了白天,日光煦煦,她們又擺出那副可憎的面容,對我置之不顧,我真不知該怎么辦。
要不,按你說的,逃亡吧?反正無路可走。我已快要絕望了,除了出走,還有什么辦法呢?我還能做什么呢?吻你!
春霧
他們另有幾封通信,有的是春霧解釋自身怪病的癥狀,有的是陽衡尋求安慰似的揭露一天的短處。這些細節,我們都很清楚了,話休絮煩,因此不必一一記錄。
對于逃亡,陽衡只有模糊的認識,他想脫離,卻只有天真的計劃。他沒有目的地,沒有中轉站的明確地址,沒有時間規劃,也沒有應急預案。他只有滿腔的盲目的樂觀,以及一心拯救春霧的信念。他沒有地圖,也沒有方向感,但他堅信能擊退一切困難。他搬空了儲蓄罐的盤纏,這是自己數年來工作所獲,如今看看,也并不少了。
在洶涌的感情之余,還有些殘存的理智,告訴他,前路兇險,不可盲目樂觀。因此,為了不陷于迷失,他決意用其中的一部分,在這兩天先購置一些物品。諸如指南針和地圖,已經必備的藥品之類。他不知道春霧得了什么病,更遑論療法,只好按驚悸癥的用藥,胡亂抓了些。他裝了稍好的馬蹄鐵,給馬換了套新挽具,他預備過幾日去請個車夫。
可是,某天一個客人帶著收據來投訴,說上次那些面包有問題,師傅一下猜出了端倪。但他仍想著維護陽衡。無奈那婦人越鬧越烈。
“你們的面包我買了幾年了,一直沒有問題,我跟你說,這一次我老公只是吃了一點點,就進了醫院,你們這怎么搞的啊?你們給個解釋!給個解釋,你們這店是不打算開了嗎?”
師傅只能賠禮道歉。并且解釋說,可能只是一兩個有問題。正把那婦人打發走,她快走出去了,一個漢子把門一撞,猛沖進來。高高揮著收據。
“我他媽上次買了你們的毒面包,一家四口有仨都躺在病床上!我自己都舍不得吃,把那一兩個給她們……”
那婦人不愿走了。執意坐下,討說法。此后又陸陸續續闖進來一兩人。
……
陽衡只收到一張工資結算單,師傅勒令他后天離開,毫無情面。于是今天晚上,他只好倉促寫起來。
春霧:
貴安。
我的妻子。我已預定一輛馬車,于某月某日凌晨丑時在門口停留,我們先前往城郊我伯父家歇息,此后尋小徑逃出這荒鎮。屆時,我將在上次見面那墻下等你,帶你出去。請務必輕裝,但也需準備些干糧和水,維持半周用量即可。
請盡量準時些,馬車停留久了,有瓜田李下之憂!吻你的小手!
陽衡

踏行Akary
這兩天盡快把剩下的投完吧,我連投稿都沒有動力了qwq