觥籌交錯的萬物宮宴會大廳。
大廳四面墻壁與天花板加裝了巨大的完全覆蓋的閃爍電子屏,屏幕滾動展示萬物聯盟的雄偉壯麗、山河錦繡。無需也無法再安裝特殊的燈光,巨大電子屏閃爍出的紅藍色光線旋轉交織,奇妙的光束投射在與會賓客的臉上,投射在盛放著純天然食物的精致的陶瓷餐盤里,投射在每個人手中晃動的玻璃酒杯中,這奇幻的光束顏色不知是杯中的佳釀還是在場每個人躁動的心。總而言之,人們瘋狂地沉浸其中,享受其中,既有滿足口舌之欲的興奮,也有對即將而來的未來最為極致最為自然的暢想。
萬物聯盟最頂級的表演藝術家們入場,登上中心舞臺,開始奏樂舞蹈。歌聲所經之處,目光所見之處,皆無憂無慮,你以為這是大災難前那種貪婪的沒有限度的瘋狂的造夢嗎?不,當然不是,絕對不是!這是在順應自然屈服萬物規律后,對嘗試邁出的突破的第一步自然而然產生的渴望、憧憬和掩蓋未知恐懼的夸張的行為藝術。
云恒和鷹擎分別穿著對方聯盟的特色服飾,云恒披著一件藍色斗篷,鷹擎穿著繡有月季花的寬大袍子,二人緩步穿過金色拱門走入大廳,聯盟藝術家們見狀立刻停止奏樂,冷卻舞蹈的身體,起立靜候。
與會賓客紛紛把目光投向云恒和鷹擎,上百雙眼睛集中于一處,這些眼睛由期待、興奮、盼望、猶豫、躊躇、激動組成,最終匯成了一股壓力朝著云恒飄去。
云恒用習慣性的微笑化解上百雙眼睛、上百幅面孔帶來的一切,無論正面還是負面,他邊鼓掌邊走到宴會大廳中心位置,站立在表演藝術家們的舞臺前方,環視四周賓客,不住點頭,身體似顫抖似平穩,仿佛有一股巨大的難以估量的力量隨時會從體內噴涌而出。云恒從容自信地端起侍從遞來的呈著星球上最珍貴佳釀的玻璃酒杯,舉起來手指輕輕用力使酒杯晃動,晃動的碧綠色液面像是在場每名賓客蕩漾的心波。
鷹擎同樣端起了酒杯,不同于云恒復雜的思緒,他的笑聲只有爽朗,十分爽朗。
“為了萬物聯盟和飛鷹聯盟的友誼,為了聯盟未來十年的發展,為了自然改造主義!干杯!”云恒輕抿了一小口。
“干杯!”鷹擎一飲而盡。
與會賓客發出歡呼聲、笑聲和感嘆聲,將各自杯中的美酒倒入被欲望加持不斷膨脹的口腔。
云恒輕拍擊掌,既是發自內心的喜悅也是在下達一項指令,萬物聯盟最棒的藝術家們再次演奏起音樂,曲目選自大災難前被稱為“瘋狂一代”的作曲家們的作品,曲調令人亢奮、激動、為之舞動。在場的賓客們盡情享用純天然食物喝著天然釀造的酒,瘋狂舞動,氣氛比大災難前還要熱烈,仿佛災難從未發生,一切都是夢開始的樣子。
物極必反,樂極生悲,但每當喜悅攀升至肉眼可見的頂點時,總會遭遇或出現攪局掃興的不速之客,這些人通常會說些不合時宜的話,做些討人厭的行為,或是在喜悅的濃艷的畫布里冒出那么一點面積不大但十分刺眼的不和諧的色彩,眾人的歡聲笑語至上彌漫著一個悲觀者的悲觀論調。
豐碩不是悲觀者,他是堅定地自然改造主義和云恒的信徒,其實有時也無所謂自然改造主義還是自然發展主義,而是完全被云恒的個人魅力所折服。但他又一次不可避免地成為了刺眼的不合時宜的來客,他又一次急匆匆地出現,進入宴會大廳稍駐足觀察,確定云恒的位置,徑直走過去,恐怕整個宴會大廳只有他一人在做直線運動。
云恒雖身處這種極致的狂歡中,但他又可以隨時控制自己的身體,將自己抽離出來。他的表情和身體并沒有隨這種極致一起瘋狂起來,而是始終保持一種淡然自信的微笑,身體隨著時而亢奮時而輕松歡愉的音樂微微晃動,他不需要這種狂歡的氛圍,因為他是這種氛圍的制造者。
豐碩湊過來,俯身低語,云恒的笑容收斂了近乎一秒,然后一切恢復如初,大家隨著藝術家們演奏的最新曲目沉浸其中,不和諧的色彩不等畫家修改便知趣地快步離開五顏六色肆意潑灑的畫布。
歡樂、激動、狂熱的氣氛伴隨音樂從宴會大廳向外蔓延,仿佛一道更加夸張醒目的光波,又仿佛一層一層濃烈的波浪,覆蓋整座萬物城,波浪的邊緣蔓延至萬物城的東西南北,四面八方。
在這層波浪的邊緣之外,萬物城西山山脈。
孔濟風一言不發望著若遠若近的萬物城陷入沉思,吳宰南不時撓著自己卷曲的頭發來回踱步,躁動不安,流亞斯驚魂未定瑟瑟發抖蜷縮在載具里,雙手從衣服內提起寬大的領口,似乎想要把頭埋進去,仿佛自己就是胸口繡著的那只萬物鼠。王蔚則站在附近山頂的高點上,持槍來回巡視,一如既往一絲不茍地進行警戒。
躁動不安的吳宰南決定率先打破這糟糕的局面,他怒氣沖沖地踱步到孔濟風面前,竭盡所能地張開雙臂,發顫,似乎有千言萬語要從喉嚨中擠出,但還是卡在喉頭。
“他媽的,老子在給誰賣命?”吳宰南發泄般用力薅著自己卷曲的頭發。
“很顯然,不是調查局,更不是聯盟。”孔濟風沒有受任何情緒影響,冷靜地說:“盡管我不想也不該懷疑,但可以確定聯盟發生了嚴重危機,幕后主使……”
“云恒!他媽的改造主義!”所有人看向咆哮的吳宰南。
流亞斯推開載具的門,顫抖著身體膽怯地看向吳宰南說道:“你,你說什么?改造主義?是云恒?”流亞斯聲音越來越小,突然一怔,激動起來。
“不對!你怎么知道改造主義?”說完看了孔濟風一眼,后者予以肯定地點點頭。
“調查局內部早有流言,說云恒在星球會議上公開宣揚自然改造主義,還要與飛鷹聯盟攜手簽訂他媽的什么框架協議,我懂了!老子竟然成了改造主義的槍。”吳宰南狠狠踢向路邊的小石子,石子擊中一旁高大的亞樹,幾片樹葉飄落。
“可惜,這把槍剛瞄準目標,還沒來得及開火,使用的人就不需要了。”孔濟風語氣更加堅定。
“我怎么相信你不是反叛者?”
不等眾人開口回答,吳宰南自言自語道:“得了,顛覆聯盟也不至于就你們三個。”
吳宰南蹲到一旁,背對著孔濟風望向萬物城莊嚴肅穆的天際線,雙手揉著腦袋,垂頭喪氣。
“讓我找你的人聲稱來自萬物軍團,叫愴先生,具體名字不清楚,好像就是剛在小巷里佩戴金色肩章的人。”吳宰南對著萬物城說道。
“愴先生?金色肩章?你可以回去,甚至可以告訴調查局我們的去向。”孔濟風心中浮現出答案,但他不愿說出口,二人肩并肩站著。“我不想難為一個為聯盟奉公職守的人。”
吳宰南聽得出來也猜得出來,這不是陷阱或考驗,自己無論有多大的本事也不是孔濟風加王蔚的對手,身為突擊旅的指揮官更沒必要這樣戲耍自己,況且孔濟風的語氣誠懇坦率。
“沒有這個必要,我早被當作你們的同伙了。差點就消失的無影無蹤”吳宰南無奈一笑。
“為了掩蓋秘密,清楚障礙吧!”孔濟風嘆了口氣說道。“那我們是同伙嗎?”
孔濟風側臉看著吳宰南。
“反正我們有共同的敵人,顛覆聯盟的人,自然至上!”吳宰南激動地喊道,然后試探拍了拍孔濟風的肩膀。
“看來我們這個反叛小組隊伍又壯大了。”流亞斯終于放松下來,笑呵呵地湊過來。
“嗯,不過我們現在面對的可能是整個聯盟。”孔濟風補充道。
“管他媽的!什么整個聯盟!是聯盟的叛徒!”吳宰南不謝地又踹了腳身邊的石子和塵土。
“希望我們堅持的是正確的。”
夕陽余暉不僅僅恩澤于萬物城,也賜予星球上的萬事萬物,一草一木,陽光、微風、花草香、生命氣息縈繞在萬物城,縈繞在西部群山,停留在孔濟風等人的身邊,使他們堅信自己,堅信所做的一切,他們面對的不是整個聯盟,不是萬物城,而是深藏在古堡中的幽靈。
世間的宴會總有結束的時候,盡管邁出了激動人心的重要一步,但對未來極致的暢想并不等同于無盡的狂歡,而是有計劃地去實現逐漸清晰的目標。
萬物宮會議室,一如既往的長桌會議,一如既往的三人。
云恒端坐在純木材質制成的椅子上,微微瞇著眼睛聽站在一旁的豐碩宣讀擬好的文件。
豐碩雙手捧著印有自然委員會字樣的電子記事簿大聲念到:“現下發至聯盟各部門、衛戍軍、萬物軍團……”
當念到萬物軍團時,云恒像是被微弱的電流擊中身體,瞬間抬起左手的食指和無名指。豐碩比金清流和起江更先發現這一情況,畢竟察言觀色是他立足的本領,于是立刻停下來,微微欠身,等待指令。云恒的食指和無名指輕輕晃動兩下,示意繼續。
“萬物軍團、萬物萬事局。請全體人員協助抓捕,如遇頑抗可當場擊斃。”豐碩合起手捧著的自然委員會記事簿。
“如遇頑抗可當場擊斃,擊斃。”云恒抬起左手比劃出一個射擊動作,先指向長桌左側的金清流,又指向長桌右側的起江,二人臉一陣紅一陣白,尷尬笑了笑。云恒最終沖著正對面樸志龍平日坐的空座位抖動手腕。
“好!下發吧!”
豐碩后撤幾步迅速離開會議室。
“剛才我在顧慮是否通知萬物軍團,擔心孔濟風的戰友、舊部不執行聯盟決定,二位怎么看?”
金清流和起江二人你看看我,我看看你,似乎都想讓對方先發言。
“依我看,孔濟風混入萬物廣場,企圖襲擊聯盟領導人,逃脫警衛抓捕,這是公然反叛聯盟,而且還挾持我的人逃跑,罪行已世人皆知,抓捕孔濟風順理成章,萬物軍團不會也不能有意見。”金清流看看起江再看向云恒。
“對,對!人心所向,大勢所趨。”起江急忙迎合道。
云恒盯著樸志龍的空座位點了點頭。
“不過,自然調查局要格外支持這項工作,畢竟有一名調查員在現場被挾持走,假如孔濟風以此相要挾,調查局可不能遲疑。”云恒看向金清流。
“請放心,調查局內部已經追授吳宰南聯盟衛士稱號,今后再遇見此人定是孔濟風同黨假扮。”金清流讀懂了云恒的意思。
會議結束,云恒和金清流一前一后走出會議室,起江謹小慎微地跟在最后,不過忐忑不安的心終于落地,全因自己及時封鎖了消息,云恒沒有過問起有關萬物萬事局廖方洪的事,不過也有可能這種角色根本不在云恒關心的范圍內。
當晚,萬物城西北群山中,兩棟不起眼的金屬構成的低矮建筑閃動著昏暗的燈光,萬物軍團會議室,所有指揮官悉數到場。由于凌向東對外宣稱療養休假,突擊旅指揮官凌越失蹤,實際上只有山地旅和機甲旅的指揮官以及軍團指揮部的兩位參謀到場,包括山地旅指揮官莊凱、機甲旅指揮官敖青,還有指揮部參謀星平和海姜。
在豐碩到場前,大家相互之間用眼神交流信息,表達自己的不解和好奇。聯盟要下達什么命令?萬物大陸已經統一難道還要作戰?還是有關突擊旅,有關孔濟風和凌越?隨著豐碩步入會議室,眾人端正坐好,豐碩捧起電子記事簿,宣讀起自然委員會文件。
“茲任命東方軍團參謀星平代理突擊旅指揮官一職,著重于新型武器裝備的訓練與使用,即刻起生效。自然委員會,萬物歷三十年飛鳥月橡木日。”
宣讀完畢,豐碩雙眼像是不容置疑的印章,快速掃視在座的指揮官們。
“各位指揮官,有無異議?”
大家紛紛看向星平,星平沒有表示。豐碩點點頭,緊接著宣讀第二份文件,是向云恒匯報過的那份文件。
宣讀完畢,豐碩再次發問。“各位指揮官,有無異議?”
剛剛當選為突擊旅指揮官的星平舉手發問,“不需要回避嗎?畢竟突擊旅之前是孔濟風領導的部隊。”
豐碩微笑著推了推臉上佩戴的電子鏡片。
“這點放心,不需要。不過,聯盟的意思是你們到時不要插手就好。”
深夜,當月光懸掛在穹頂最高處時,三位指揮官星平、熬青、莊凱整齊地站在萬物軍團指揮部駐地大門口。
豐碩同三人依次握手,強調今晚宣布的命令是聯盟自然委員會的意思,隨即鉆進了泛著青藍色光澤的陸行器,沿著通往萬物城的快速路離開。
陸行器轟鳴聲遠去,西部群山恢復了往日的寧靜,三人面對鐵青的山脈沉默不語,卻也無人移動腳步返回指揮部。
不時飛來幾只鳳鳥,發出優美動聽的鳴叫,像是為即將到來的震撼人心的聲音鋪墊開場。
星平看二人不說話,決定率先打破沉默,他迎著沉默的群山走了幾步,轉身看向莊凱和敖青。
“最忠誠的聯盟衛士有可能反叛聯盟嗎?”
莊凱和敖青看著星平,依舊沉默不語。
星平索性回轉身子獨自一人面對群山,嘆氣道:“如果連孔濟風都成了反叛聯盟之人,那我們呢?我們捍衛的是什么?”
微弱的聲音飄向黑壓壓的山峰,消失的無影無蹤。
不知過了多久,仿佛是跨越世紀的間歇,震撼人心的交響繼續演奏。
“孔濟風不能和任何人任何稱號劃等號,更不能和聯盟劃等號。”山地旅指揮官敖青堅定地說道。
星平內心劇烈地顫抖,平日里親密無間的戰友到底是敵還是友?自己是不是沉不住氣表達出不合時宜的觀點,但一切都晚了,說出的話已無法收回。
“但我仍不相信孔濟風會背叛聯盟。”敖青遲疑片刻后補充道,“而且凌向東軍團長真的去休假了嗎?過兩天該不會告訴我們凌向東也成了反叛之人了吧?”
敖青的話像一陣鎮定劑,讓星平重回往昔他熟悉的狀態中。
“讓我們不插手?插誰的手?做什么的手?”機甲旅指揮官莊凱掐腰回望萬物軍團指揮部,“不插手說的是軍團,沒說我們仨吧?”
星平長舒一口氣,臉上充滿笑容,激動地撲過去,伸出胳膊摟住他倆的肩膀。
莊凱和敖青同時把手搭過去,三人肩并肩抱在一起站在萬物軍團指揮部大門口,如同一座雕塑,如果非要給這座雕塑起個名字的話,那就叫聯盟最后的衛士。
自然萬物高于人。
——《自然法則》第八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