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章,矮個子(三)
他們在軍營中沒日沒夜練了幾天軍陣,就被一紙文書調往了前線。
士官哀怮地說:“我是個罪人,沒能在這里就練死你們。”
他幾乎痛苦到掩面哭泣,“時間太短了,你們怎么能這樣就被調往前線?一次又一次……總是這樣……”
他不顧武士的催促,仔仔細細地為每一個士兵系好了布甲的繩索,為最瘦小的矮個子選了最小的一件,仔仔細細地系好。
輪到觀者時,他撫摸這觀者的這一身布甲,說“我不想再一次收到這一副甲了。”
“是嗎?”觀者笑了,他第一次這么近的打量著士官,又老又啰嗦,為他們系上繩索的手顫顫巍巍,不知道是年紀太大了還是西風太大了。
他第一次領到這一副布甲就發現了它有多處修復的痕跡。布面上粘著洗不去的紅色污漬。
這是一副死人身上扒下來的的甲,一次又一次被送回這里修復,再使用。
士官手指劃過布甲的線條,像是老朋友的握手,像是父親的愛撫。
武士呵止了士官,“別再拖拉了,沒有時間了!”,口令下達,他們列成長隊離開了軍營。
士官沉默著望著他們離開的背影,那一套布甲他曾經穿過,記錄他戎馬一生的苦難,被他傳給兒子,兒子死了再給大孫子穿,大孫子死了,又交給了小孫子。
到現在,他們家沒人穿了,只能給外人穿了。
一直走,一直走。
走過乞討的難民群,走過破敗的小山村,走過層層疊疊的尸堆。
他們驚訝地看著遠處的空地上影影綽綽地躺著一片人,“大白天的躺在這里睡覺做什么?”矮個子說出了大家心中的疑惑。
武士面無表情,一言不發。
越往前走,視野也越來越開闊,臭味熏天,蚊蠅四起,這些新兵才震恐地發覺那根本不是活人。
蔓延出去的幾里地上,整整齊齊地碼著十幾個尸堆,尸體頭腳相連,衣服脫的干干凈凈,疊出一個個正方基底,像金字塔一樣疊出三四米高。
一些全身包得嚴嚴實實的人正在尸堆間忙活,他們身邊堆著洋洋灑灑的雜物,有金銀貨幣,有書信飾物。
上面血跡斑斑,在陽光下顯出暗紅色。
這里也是我的歸宿嗎?觀者越走越難受,心似乎有萬斤重,拖拉著一步都邁不出。
夏季生蚊蠅,腐肉更是招蟲子,守尸人每走出一步,就驚起一大片飛蠅。嗡嗡狂飛的碩大綠頭蒼蠅幾乎卷出一片風暴。
“哥哥……我害怕……”矮個子抓住觀者的手,她的手冰冰涼涼,讓他一下子從可怕的聯想中驚醒。
“我不會讓你死的……”觀者抓緊了矮個子的手,把她拽到身邊另一側,不讓她盯著這可怕的地獄景象看。
“哈哈哈!”一個收尸人突然直起腰,拽掉了覆在面上的紗布,歇斯底里的嚎叫著,蹦跳著開始在尸堆上奔跑。
他的口袋鼓鼓囊囊,沉重不堪,他抓起里面的東西著,原來是無數金銀貨幣。
亮晶晶地灑在尸體上,不見了蹤影,反倒把大片的蚊蟲驚起,讓周圍的收尸人怒罵著。
“呵!又瘋了一個!”老收尸人步履蹣跚地跨國尸堆,一邊嚷嚷一邊拽著瘋了的人下了尸山。
“他瘋了?”武士面對亂飛亂撞的大蒼蠅不躲不避,徑直走到老收尸人面前,“這瘋子是什么來頭?”
“難民一個!”老收尸人也樂于借著和軍官談話休息一會,打開了話匣子。
“當初自吹見多識廣,不怕死人,我也忙得不可開交,于是就收下了他。結果呢?還不是被嚇破了膽?”老收尸人揪著瘋子利落地扇了兩個耳光。
但瘋子還是“嗚嗚嗚”地連話也說不清楚。
“你打算怎么發落他?”武士摸了摸瘋子的肩腰,滿意地點點頭。
“趕走唄。”老收尸人倒了些水喂給瘋子,瘋子卻又吐出來了。“我可沒地方養瘋子,當初收留他就是發了大善心。”
“不如交給我吧!”武士接著說:“我看他是個青壯,與其就這么瘋瘋癲癲地餓死鄉野,不如和我一起去前線。”
“長官!”老收尸人搖搖頭,“這小瘋人連死人都怕,能和蠻人打死仗?”
“瘋了也不是壞事……”武士揪起瘋子,問:“你怕死還是怕留在這?”
“啊哈哈哈,我,我,我不呆在這!”瘋子一句話劈成了五句話,支支吾吾說出來了。
“行啊,我們這些老頭收尸,你就去前線吧。”老收尸人不再說什么,還把他還殘留著一些金銀的袋子收走了,聳聳肩說:“瘋子握著錢是災禍。”
“瘋子,你跟著隊伍。”武士把瘋子安排在了隊伍中間,警告他:“你掉隊了,我就把你塞進尸山里。”
瘋子連著打了幾個冷戰,哆哆嗦嗦的點著頭。
“他比我還要害怕。”矮個子指著瘋子讓觀者看。
確實,仔細打量瘋子,他搖頭晃腦,眼睛四處亂看,一點點風吹草動就牙齒打戰地幾乎尖叫起來。
“這不就是現成的警衛?”武士聽見了矮個子的話,伸手想默默矮個子的腦袋,但矮個子“嗖”地縮到了觀者身后。
武士只好尷尬的縮回手,“過了尸堆,大營就要到了。你們不要亂說亂看,一切我來安排。”武士摸摸鼻子,轉移了話題。
他們一路上遇到很多前往前線的部隊,隊伍越來越長,有疲憊的被擊潰的潰兵、有自發前來的志愿兵、有各地組織的新兵。
但觀者他們最后還是沒有進入大營,因為大營被烈火包圍,煙霧沖天。
“是烤肉的味道,和烤田鼠一樣。”矮個子抽抽鼻子。觀者捂住矮個子的嘴不讓他繼續說下去,他選擇不說出真相。
火焰在周圍人的瞳孔中奇異地跳動,他們面面相覷,議論紛紛,神態各異。但絕望正在肆無忌憚地隨著眼神交匯跳動蔓延。
“就地駐扎,預防敵襲。”武士傳達了上頭的意思,他們就機械一樣的扎營。
“完了。”哨人一邊扎營一邊絕望地對周圍的士兵說:“真當兵的都沒了,我們在這頂著?”
武士狠狠地敲著哨人的腦袋,但什么也沒說,只是機械地下達指令,加固營地。
他們絕望地等待自己的末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