回到落日峰山坳間的石屋群落時，共處一室的另一個雜役并不在。不止那名雜役不在，其它石屋里也是冷冷清清，空無一人。
這些雜役，每年只有三天假。其它時間，從早上睜開眼睛開始，到梆打二更之時，中間除了用飯時間，一直忙前忙后，鮮有歇息的功夫。
簽了賣身契的雜役，身份堪比奴隸，比古時的下人還要低。
數萬年來，沒有人敢于反抗，因為沒有反抗的倚仗。
等換了身干凈衣裳，準備帶上門前往青巖峰竹林的時候，陸清忽然瞥見桌上的筆墨紙硯，不由頓住了身形。
作為一個雜役的陸清，并沒有讀過私塾，別說識文斷字，就連自己的名字都寫不對。這套筆墨紙硯，是他故去的爹娘留下的。
目視那支吊著的禿筆，陸清腦海里浮現出一幅幅畫面，那是他在躺尸期間做的一場夢。
夢里氤氳如仙境，光怪陸離，有人在云端伏案奮筆疾書，還有面目扭曲的男男女女在耳畔低語……
在竹林間醒來后，那場夢被忘得一干二凈，現在看見筆墨，又一股腦涌入腦海。
作為一個現代人，陸清是不相信解夢的。可是現在，他卻閉上眼睛沉浸其中，努力想要把當時的夢境補全。
因為那個荒誕的夢，有讓陸清可以擺脫雜役命運的門路。
良久，陸清睜開雙眼，推開門來到石案前，猶豫片刻后開始研墨。
雖然相信夢境很可笑，但是陸清已經沒有別的選擇，唯有一試。要不然，用不了多久，他會選擇主動走出隱逸山，在天雷下化作劫灰。
讓一個現代人當一輩子奴隸般的雜役，陸清是萬萬不能承受的。
等墨研好了之后，舔飽了筆，陸清在竹片上寫下“修煉”和“搬運尸體”兩個詞。
沒學過書法，兩個詞用簡體字寫的，歪歪扭扭，潦草且難看。
深吸一口氣緩緩吐出，陸清咬破手指，用血水將“修煉”和“搬運尸體”兩詞連了起來，就像是在做連線題一樣。
在線完成的下一刻，兩個詞連同線，就像夢中那般一并消失不見。
眼中光芒一閃，陸清攤開雙掌，看向掌心。
就見“修煉”二字出現在左掌，而“搬運尸體”則出現在了右掌掌心。只是它們在竹片上是用禿筆所書，出現在掌心的卻是有著金屬質感的白色。
白色的字跡工工整整，蒼遒有力，像拓下的碑文一般。
攥緊雙拳，陸清臉上終于浮現出笑意，出門闊步往前山走去。
雖然這雙掌掌心的字，能有幾分威力，尚未可知。但是只要能看到一線生機，陸清就沒有理由消沉絕望。
一路上，低頭行色匆匆的都是熟人，大多數都叫得上名字。而那些高談闊論，意氣風發的，卻幾乎都是生面孔。
每一次宗門大戰過后，掌控者都要去舊換新，就像是一個公司內部的小部門，換了新的管理者一樣。
對于這一切，所有沒變動的底層人物，都已經習以為常。
等到地方的時候，陸清發現跟自己住一個石屋的廖俊青也在。
然而，看到陸清后，平日里很熱情活泛的廖俊青，并沒有出聲打招呼，而是用不忍憐憫的目光看過來。
昨晚，陸清的尸體是廖俊青和其他幾名雜役搬過來的。
焦雷劈過的痕跡，廖俊青他們都看到了，關于隱逸山的傳說，這些人也都知道。
仙人轉世，多么令人傾慕的存在。然而，有著這種特殊身份的陸清，卻是個修煉資質差到跟沒有一樣的雜役。
如果只是個普通的雜役，別的雜役會把他當成同病相憐的自己人，然而陸清這種……
眾雜役并沒有說話，賣力地將尸體用草席卷了，抬到獨輪車上去，由年過十八的雜役拉下山。
雖然是修道宗門，但是空間戒指之類的法器，對凈土宗這種不入流的宗門來說可是稀罕物。長老、門主們把它們當寶貝一般，哪里舍得用來裝尸體。
處理這種事情，凈土宗并不比江湖門派高明。
送走了第一批獨輪車之后，雜役們終于可以稍微放松一會兒。
在慢吞吞將尸體抬到山路邊的時候，一個身材魁偉、滿臉臊皮疙瘩的雜役湊過來，笑嘻嘻道：“陸清，哥們兒還有三個月就能下山活動，你接下來半年的工錢，先借我使使。”
作為雜役，陸清他們的工錢，并不是靈石，而是碎銀子和銅錢，就跟塵世間一樣。
實際上，雜役雖然地位低下，但是每年也是有一塊下品靈石的，要不然也沒人會去簽賣身契。但是陸清他們的靈石，都被魏大德中飽私囊了。
“你留著錢也沒地兒花，借我十兩用用，我下個月就可以下山。”一個尖嘴猴腮的雜役不懷好意道。
十兩銀子，那可是陸清五年的工錢！
一看陸清沒什么反應，一個瘦高個兒雜役說：“借我五兩吧。”
“我要三兩！”
“我一兩就成！”
“……”
沒一會兒功夫，陸清這輩子的工錢都快被預支完了。在場的，就連廖俊青為了不被其他人排斥，都要了十個老錢，其他人更不必說。
這里面，有一多半都于心不忍，要了不到一兩銀子。
“知道我身份的，一共有多少人？”陸清瞇了瞇眼睛，猜到了為什么這些人轉變態度。
廖俊青神色哀戚回道：“咱們當雜役的，差不多都知道，還有就是魏頭兒也知道。”
“好吧，既然你們都這么缺錢，我也用不著，就先借給你們吧。”陸清松開了拳頭，無奈回應。
他很清楚，只要說個不字，就會有人帶頭要把他丟到山下去。
現在掌心的字還沒起什么作用，只能先忍一步。
“真敞亮！”
領頭兒的“臊皮疙瘩”拍了拍陸清的肩頭，樂呵呵道：“我最近腰酸背痛的，你這兩天掃地快一點兒，完事兒幫我擔水。”
“我也要我也要，擔完水幫我劈柴。”
“劈完柴幫我澆菜。”
“……”
掃視一圈，將幾個挑頭兒的雜役看在眼中，陸清面無表情地點頭道：“我盡量！”